第四章 春琴 5

雖然只有五年之隔,儒里趙村的那片廢墟,已不像我第一次來時那麼觸目驚心。茅草和蒿萊長得很高,把那些亂磚碎瓦遮蓋得嚴嚴實實。野生的南瓜藤爬滿了斷牆殘垣,雜以野菊、牽牛和蒲公英,遠遠望去,一派明亮斑斕的綠意,直逼人的眼。村前的那條填了一半的池塘,也變得清亮明澈,芙蕖泛水,萍藻飄風,倒映著天上朵朵的雲彩。隨著鄰近地區大規模的遷移,那些小動物,像野兔、野雞和黃鼠狼,都被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樓房驅趕到了這裡——它們猛地從草叢中躥出,往往嚇人一跳。我們甚至還在柏生家倒塌的雞窩邊發現了一隻刺蝟。如果你不知道這裡原先有一座人煙稠密的村莊,乍一看,還真有點同彬所嘖嘖讚歎的世外桃源般的野趣。

同彬將這一切歸因於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修復力,可在我看來,真正的魔術師,正是雨後湛藍如洗的天空。天空的清澈和明麗,使得大地上的一切醜陋和粗率都可以忽略不計。一朵朵雲翳懸停在碧空中,投下它那靜謐的陰影;清風在曠野里橫吹,樹搖草偃;不雜一絲塵滓的陽光,不論照到哪裡,都反射出綺麗、清澈的亮色,就連更生家的那堵沒有完全推倒的土牆,光影掠過時,看上去都顯得那麼珊珊可愛。

同彬在他祖父趙錫光的大院中逡巡良久。他想從遍地的野花中找到哪怕一株罌粟花,沒能如願。我們兩個人坐在腰門前的石階上抽了一支煙。同彬就跟我說起了他祖母馮金寶的一段往事。

有一天,同彬去奶奶屋裡玩耍,無意中發現她梳頭盒中有一枚磨得鋥亮的銅板。這是一枚她用來刮痧的銅錢。同彬偷偷地將這枚銅板拿去換了麥芽糖,吃到了肚子里。第二天,他又去了奶奶屋。他吃驚地發現,梳頭盒裡又有了一枚新銅板。趁奶奶不注意,同彬再次將銅板裝入了衣兜。第三天,當新銅板又在梳妝盒中出現時,同彬不得不去面對這樣一個事實:很顯然,祖母已經知道他偷了銅板,而且,她正在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與自己的孫子默默較勁。當然,他也知道,祖母佯裝不知、不動聲色的無言,實際上包含著的潛台詞:

我倒要看看,你偷到什麼時候為止!

這樣一來,他與祖母之間的角力,隨之變成了自己與自己的搏鬥。道理很簡單,他每偷一次銅板,都是在揮霍乃至踐踏奶奶對自己無邊的愛憐和期望。他睡在床上,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奶奶無聲地向他搖頭。漸漸地,吃到嘴裡的麥芽糖,開始變得索然無味。當同彬偷到第六枚銅板時,決定終止這個殘酷的遊戲。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奶奶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

這是他們祖孫之間一段不為人知的秘密。可同彬說,他從這個秘密中受到的教育,遠比從祖父那獲得的無數箴言都要深刻得多。

說到這裡,同彬的眼圈就紅了,聲音也變得有些哽噎。經過這麼多年的世事變幻,那個我一直不太喜歡的小腳老太太,似乎忽然在我眼前變得慈祥可親起來。

最後,我們去了王曼卿的花園。

唐文寬和王曼卿舉家遷往江都之後,這座院宅由漁佬柏生接手。兩年之後,柏生又將它轉賣給了寶亮。寶亮為了在拆遷中多要一些賠償費,在花園裡連夜加蓋了一處廠房。這座花園幾經易手,早已不復舊觀,時移物換,環睹蕭然。同彬站在當年曼卿為他翻眼皮的那處牆根下,目光追逐著一隻黑翅的大蛺蝶,看著它在瓦礫堆上翩然翻飛,神情漠然,若有所思。我提醒他,時候不早了,不如去新田轉轉,同彬這才回過神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對我笑道:

「說句真心話,我後來遇到過的那些女人,包括兩個莉莉,沒有一個及得上曼卿的一個零頭。」

儒里趙村決定拆遷的那陣子,得到消息的村民們連夜在新田裡栽種果樹和茶樹,巴望著日後跟趙禮平談判賠償款時,手裡能夠多一些討價還價的籌碼。如今,這些梨樹、桃樹和杏樹長得一人多高,蔚然成林,樹上掛滿了累累果實。田埂上移栽的那一畦畦茶樹,也都抽出了一叢叢的新葉,可惜無人前來採摘。同彬摘下一顆毛桃嘗了嘗,說又酸又澀。我們小心翼翼地撥開橫七豎八的樹枝,在茂密的果林中穿行。風從頭頂上呼呼刮過,除了很遠的地方傳來了泄水般的車流聲,四下里一片寂靜。

同彬忽然轉過身來望著我,詫異道:「既然他們費了半天的勁,把整個村莊都拆掉了,這麼多年來,這塊地方怎麼也沒派上用場,不管不問,任其拋荒?」

其實,我也弄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聽說,趙禮平的資金鏈出了點問題。他的攤子鋪得太大了。我還聽說,當地政府的負債也已經超過千億元之巨,「這塊地,也許還得一直這樣荒下去。」

提到趙禮平,同彬告訴我,他們曾在北京的一個訂貨會上見過面。也許是久未謀面的緣故,同彬當時心頭一熱,把「打死我也不搭理他」這樣的誓言丟到了九霄雲外,遠遠地叫了禮平一聲。趙禮平似乎沒聽見,他沒回頭。於是同彬又叫了一聲。趙禮平終於止住腳步,慢慢轉過身來,一臉惱怒地對他說:「你叫什麼叫?就像我不認得你似的。」隨後,「他連手都沒跟我握,就在一幫小嘍啰的簇擁下走了。那麼,他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是認出我是誰了呢,還是沒認出來?」

關於這個問題,我也不能幫他做出判斷。這就是趙禮平。他的那點心思,你永遠猜不透。

我們從果林里鑽出來,太陽已經偏西了。便通庵仍在原來的地方。這座孤零零的破廟遠離村莊,雖然看上去破敗不堪,搖搖欲墜,卻從當年大規模的拆遷中得以倖存。門前的那片池塘還是從前的樣子,四周長著菖蒲和蘆葦,一片油綠。池塘的一角甚至還可以看見幾團荷葉,荷花桿高出水面之上,迎風搖曳,含苞欲放。便通庵往西,是一排低矮的紅磚瓦房,那是大隊當年的養豬場。牆上用白漆刷出來的「農業學大寨」五個字,在殘存的夕照中依然清晰可辨。由豬舍再往西,就可以看到高定邦當年提議開挖的那條水渠。水渠兩側的大堤上,各栽著兩排塔松,越過蓊蓊鬱郁的松樹的樹冠,就可以看到遠處的城鎮以及高速公路上矗立的廣告牌。

早在一九七三年春天,隨著從合肥來的三個知青在村裡落了戶,便通庵被改建成了一個四間的瓦房——三間宿舍,一間灶屋,外加一個簡易廁所。

灶屋的屋頂坍塌了一塊,灶台上落滿了樹葉和碎瓦,其他的部分基本上完好無損。透過朝北的窗戶,可以看見冷杉林中蜿蜒東去的金鞭灣,它繞過遠處村舍的廢墟,一直通往長江邊的衰草連天的船塢碼頭。

付瑞香曾經住過的宿舍牆上,貼滿了當年的《新華日報》。朝南的窗台上,擱著一盤蚊香,一包火柴,都積滿了灰塵。原先擱床的地方,留下了兩摞青磚,床板早已不知了去向。地上厚厚的塵土和紙屑中,還能隱約看見一隻綠色的塑料涼鞋。同彬站在窗前,對著牆上的一張一九七四年的元旦社論,看得津津有味。他見我進屋,轉過身來,朝我詭異地笑了笑,問我知不知道他當年也對小付害過一陣子相思病,「畢竟是城裡來的姑娘,一舉一動都讓人看著眼熱。她穿著雪白的襯衫,草綠色肥大的軍褲,那樣子,我怎麼也沒看夠。」

最西面的一間房被雜草封住了門,裡邊堆滿了銹跡斑斑的農具。釘耙、鋤頭、鐵杴、洋鍬、連枷,一應俱全。牆角甚至還擱著一摞草帽和斗笠,不過早已爛成了灰。

我們出了門,來到了屋前的一個井台邊上。我忽然對同彬感慨說:「要是春琴不肯去南京,我和她在這座破廟裡住幾年也挺好,連鍋灶都是現成的。」

同彬正探身朝井裡丟下一塊石子,來探測井水的深度。他抬頭白了我一眼,盯著我看了很久,彷彿在想著什麼心思,目光中儘是疑惑和茫然。隨後,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土,說了句「我去轉轉」,就走開了。

我坐在井台邊的一塊石頭上抽煙。

同彬沒頭沒腦地繞著便通庵轉了兩圈,隨後,他嘴裡哼著小曲,徑自往西去了,慢慢融入了愈加濃重的黑暗中。

等到月亮升起來,我看見他的身影出現在了養豬場的荒草叢中,徘徊於金鞭灣排灌站的水閘上,隱現於黑黢黢的松林之間。就這樣,他在闃寂無人的野地里漫無目的地到處亂闖。只有當他點煙的時候,我才能看見他那張興奮的臉。可說實話,我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表現得這麼激動。最後,在溶溶的月色中,他獨自一人,沿著那條荒廢的水渠,漸漸走遠了。

大約七八分鐘之後,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了他那高亢而沙啞的歌聲。

小河的水清悠悠,

莊稼蓋滿了溝。

解放軍進山來,

幫助咱們鬧秋收。

拉起了家常話,

多少往事湧上心頭。

晚上九點半,當我和同彬回到朱方鎮中心醫院時,他的嘴裡還在哼著這首歌。春琴已經醒了。新豐莉莉正在床邊給她喂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