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琴 4

下午三點剛過,我趕到了春琴在平昌花園小區的家中。

龍英和銀娣也在那裡。

春琴躺在一張由木凳搭起來的板床上,雙目微閉,眼窩深陷,已經昏迷不醒了。現在正是六月的酷暑天氣,可她身上還蓋著一條厚厚的毛毯。每隔幾秒鐘,她的胸脯會有輕微的起伏,寂靜之中,隱約能聽到她胸腔里有一縷游氣,像拉風箱似的,嘶嘶地響。龍英坐在床邊,手裡端著一隻藍邊碗,用小湯匙撬開她的牙齒,往她嘴裡喂紅糖水。糖水喂進去,很快就從嘴角流了出來。

夏桂秋扶著門框,從客廳里探進來半個身子,對我們說,龍冬被人抓走的當天,春琴就病倒了。「叫她去醫院,好話說盡,死活不肯。龍冬又不在,我一個女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急得恨不能一頭在牆上撞死。四五天來,水米不進,不要說一個病人,就是一個好人,也禁不住這番折騰,眼看著就不中用了。」

我問桂秋,龍冬到底出了什麼事,因何被人抓走了?屋子裡的三個人,沒有一個願意搭理我。銀娣嚴厲地瞪了我一眼,仍把目光轉向桂秋,道:「現在送到醫院也不遲。說不定,吊上兩瓶葡萄糖,這人還有的救。」

龍英也在一旁幫腔道:「就是。說句不好聽的話,死馬當作活馬醫,也比眼睜睜看著她咽氣強!」

桂秋道:「到了這時候,怎麼說都晚了。我看她眼眶也塌了,耳朵也焦了,還救什麼救?若是送她去醫院,弄不好就死在路上。到頭來,做個野鬼,她去了陰間,不知道要怎樣罵我呢。不如就讓她好好走。」

聽桂秋這麼說,銀娣和龍英兩人彼此對望了一眼,都沒有吱聲,等到桂秋離開之後,這才搖頭嘆氣。

銀娣從龍英手中接過那碗紅糖水,坐在了春琴的跟前,將一勺水遞到了她的嘴邊,低聲對春琴道:

「知道你心裡苦。知道你想死。我們不攔你。這麼多年,我們姐妹一場,也要有始有終。你若是還能聽見我說話,好歹喝我一勺水,再走不遲。」

春琴還是牙關緊閉,一動不動。半晌,春琴的眼睛裡漸漸地噙出了兩顆淚珠,從臉頰上緩緩滾落。銀娣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傷,把藍邊碗往床頭的凳子上一擱,一個人跑到窗前,伏在窗台上放聲大哭。

天快黑時,隔壁的鄰居家中,傳來了「新聞聯播」的片頭曲。銀娣把我叫到了客廳里,哽噎著對我囑咐道:「看這架勢,也就是今天晚上的事了。你在這裡守著,好歹警醒點。萬一有個山高水低,就先去叫龍英,她家住得近。」

龍英隨後告訴我,她的家就在對面那座公寓樓里,三單元102,門前有一棵大楝樹。交代完了這些事,她們兩個抹著淚,一起走了。

坐在春琴的床邊,看著她的喘息一點點地微弱下去,看著她胸脯起伏的間歇越來越長,越來越弱,嘴裡發出的嘶嘶聲,也終於小得幾乎聽不見了。我知道她的生命正在無可挽回地漸漸衰歇,就像行將燃盡的燈芯,發出的光亮一點點地暗下去,暗下去。我抓住她的一隻餘溫尚存的手,可就是這麼一點溫溫的熱量,也正在一點點地變冷。我獃獃地望著她,腦子裡亂糟糟的。那時我已經知道,龍冬因為吸毒被抓,已被送去強制戒毒了。我身邊連個商量的人也沒有。

桂秋送了一壺開水進來。她說她已連續幾天沒合過眼了。現在總算有個人換一換,她要去好好補一覺,有什麼事就叫醒她。

我撥通了同彬的電話。

其實,我也不指望他能幫上什麼忙,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從同彬「你老人家終於想起我來了」這句有些譏諷的話中,我可以感覺到他對我的「人間蒸發」仍然余怒未消。我問他人在哪裡,同彬立刻敏銳地覺察到了我聲音中的異常。

「你別管我在哪裡,」同彬道,「你他媽先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跟他說了說春琴的事。開始還好,說著說著就悲不自勝,嚎啕大哭。電話那頭是長時間的靜默。

我問他是不是還在聽,同彬說:「你說,我在聽。」

當我在向他描述夏桂秋的為人時,同彬終於有點不耐煩了。他打斷我的話,說道:「什麼都別說了。你等著,我馬上就到。」

即便在這個時候,同彬都保持著誇大其詞的習慣。他所說的「馬上就到」,意味著什麼呢?

我在給他打電話的那個時候,他人還在山西的長治。他放下電話,要驅車220公里,才能抵達太原的武宿機場。由於晚上沒有直接飛祿口的航班,他必須搭乘十點五十五分的班機,先飛上海,然後再從虹橋機場鑽進一輛計程車,用「能開多快你他媽就開多快,要多少錢老子都給你」這樣的話對司機軟硬兼施,才能於第二天凌晨四點抵達朱方鎮。

計程車在滬寧高速上疾馳的時候,同彬已經給朱方鎮中心醫院急救中心打了電話,因此急救車比他早了二十分鐘抵達平昌花園小區的門口。

同彬見到我,嘴角掛著洋洋得意的微笑,像是在炫耀似的對我道:「沒想到吧!什麼叫做千里大營救?!」

他還帶來了他的妻子——兩個同名莉莉中的「新豐莉莉」。

急救中心的兩個大夫正打算把春琴往擔架上搬,夏桂秋從隔壁的卧室里聽到了動靜,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厲聲地喝止了他們。夏桂秋臉頰上帶著竹席的壓痕,盯著我的臉,訕訕地笑著,咬牙切齒地對我道:

「你從哪裡弄來了這麼一幫好佬?你們都是仁義的?就我這個做兒媳的不知好歹?婆婆生了病,我們做下人的難道就不曉得送她去醫院,不捨得那幾個錢?要你們這幫不相干的東西來替天行道?你們去鄰居那裡訪一訪,我平常對這個老東西怎麼樣!哪一樣好吃的東西不先盡她挑,哪一回過年不曾給她做過新衣裳?她一個眼看就要咽氣的人,半截身子都埋進土裡了,你們不讓她好好上路,非得這麼瞎折騰。要是在路上翹了辮子,誰負得了這個責任?不是我不送她去醫院,這人不行了,不中用了。」

桂秋這一嚷,那兩個大夫你看我,我看你,一時就沒了主意。

桂秋剛從床上起來,頭髮虛攏著,只穿一條花短褲,裸露著粗壯的大腿,上身罩一件白色的圓領衫,碩大的乳房輪廓畢現,就連深黑的乳頭都隱約可見。

同彬看了她一眼,沒吭氣。接著,他轉過身來又看了她一眼,人就有些恍惚發獃。倒是旁邊看似文弱的新豐莉莉,接過桂秋的話頭,厲聲道:

「中用不中用,你說了不算,大夫說了算。我告訴你,這人要是能救過來,算你有福氣;萬一救不過來,我就去法院告你,告你個虐待致死,少不了請你去監牢里呆幾年。你要是識相,就讓開道,否則我馬上報警。」

一席話,說得桂秋寢聲無言。

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將春琴往樓下搬。緩過神來的桂秋在房裡跳著腳大罵:「不論死活,出了我這門,一切與我無關!」

同彬「嘿嘿」地笑著,輕聲在我耳邊道:「這婆娘是哪裡人?性子蠻烈的。不過,我剛才瞧她那大腿,倒是白得亮眼。」

朱方中心醫院是在原先公社衛生院的基礎上建起來的,設施相當簡陋。春琴被送入搶救室之後,我們三個人就在一個滿地煙頭、蚊蟲亂飛的觀察室里等著。一個患了急性闌尾炎的少年,在病床上痛得死去活來。他的父母因信不過這裡的大夫,執意要等鎮江的醫生趕來主刀。同彬問了問少年的情況,就對這家醫院的醫療水平產生了極大的疑慮。他有些後悔把春琴送到這裡來,「還不如一手一腳,直接送她去鎮江搶救。」

大約四十分鐘後,搶救室來了一名大夫。他說,病人雖然還在持續的昏迷中,但病情已經基本穩定。她被送入了監護病房,「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了。」

同彬問他有沒有必要轉院去鎮江,大夫笑了一下,道:「我看沒什麼必要。我們初步幫她做了檢查,沒什麼大毛病,就是餓的。這年頭還能把人餓成這樣,沒聽說過。你們也寬寬心。估計下午或晚上,等她清醒過來,你們可以去探望。」

大夫剛走,那個患病的少年也被家人心急火燎地推到了手術室。觀察室里只剩下了我們三個人。新豐莉莉說:「不如你們先去街上吃口飯,我在這裡盯著。」

同彬說:「吃什麼吃?你沒看見外面下雨嗎?」

到了這時,我才發現,屋外大雨如注,電閃雷鳴。天黑得像鍋底,狂風把觀察室的兩面窗戶都刮開了,窗框兀自搖晃著,乒乓直響。

暴雨一直下到上午十點多才停。

我們三個人出了醫院,在附近的一條雜亂的弄堂里找到了一家麵館。我和同彬各要了一碗鱔糊面。莉莉嫌那裡的碗筷不幹凈,要了一屜小籠包,用餐巾紙包著吃。

人算是救過來了,我心裡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可說起春琴病癒後的去處,三個人都有些焦心。剛才夏桂秋已經把話撂在了前頭。就算她不說那句話,我們也不能讓春琴再回那個家,重蹈覆轍。後來,新豐莉莉想出了一個主意:

「不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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