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琴 3

離職的第二天晚上,與我同時下崗的一位工友請我去街上的一家小飯館喝酒。說起將來的前途,他極力慫恿我和他一起干出租。這人姓佘,榮炳人,早年跑過運輸。他說,出租這個行業來錢快,自由,沒有那麼多複雜的人際關係需要你去走鋼絲,「如果你也打算在這一行里安身,我負責在三天之內教會你開車。」

我很快就學會了開車。經他指點,我從黑市上買了一張駕照,與邗橋當地一家計程車公司簽了約。

兩年後的一個下雪天的清晨,我開車去南京祿口機場接人。在途經郊外的一座石橋時,為了避讓一輛從河邊松樹林里突然躥出的電動車,計程車瞬間失去了控制。在撞向大橋的水泥橋欄的一剎那,我本能地向左打輪。汽車在雪地里平移了十幾米之後,撞開大橋中間的隔離欄杆,迎面撞上了一輛白色的皇冠。

透過被震碎的前擋風,我看見對面那輛車的頂蓋向上高高翹起,露出了扭曲變形的發動機構件。接下來,就是一段漫長的寂靜,惟有風從車頂上呼呼刮過。在神智尚未陷入混沌之時,我還來得及認真地比較了一下兩種完全不同的後果:

與現在的這個結果相比,如果我剛才聽任汽車撞斷橋欄,從右側翻入河中,就此了結我這丟人現眼的一生,哪一個結果更好?

一輛滿載大白菜的機電船,劈波斬浪,正從橋下穿過。而在左前方的路基上,一個遛狗的中年婦女已決定回頭,向出事地點急速跑來。

三個月後,事故雙方的當事人、單位和保險公司,終於在法院的一間會議室里見了面。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但由我承擔的十一萬賠償費還是有點嚇人。見我臉色慘白地坐在桌邊一個勁地喝水,主持調解的一位女法官悄悄地把我叫到了門外的走廊里。她往我跟前湊了湊,嫵媚的大眼睛朝我眨了眨,帶著薄荷香味的清新口氣吹在我臉上。她說:

「我們已經發現,你的駕照是偽造的。但我們會假裝沒有發現。大家都不容易。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馬上說:「我懂的,我懂的。」

等到女法官扭著王曼卿似的大屁股回到了會議室之後,她那溫柔的眼神一直默默地注視著我。我被她盯得很不自在,就決定順從她的意願,在協議上簽字。我看見她朝我點點頭,向我投來讚許的微笑,我就知道自己是做對了。皇冠的車主是一個看上去有些威嚴的老頭。簽完字,老頭笑嘻嘻地朝我走過來。儘管他骨折的右手還吊在胸前,但他還是堅持用那隻沒有受傷的手跟我握別。最後,老頭慷慨地向我表示,給個十萬就行了,那一萬的零頭就算了,「大家都不容易嘛!」

我還不知道到哪裡去湊齊這十萬元的賠償款,但心裡既然已經抱定了「就算已經死過一次,不妨再多活幾天看看」這樣的想法,也並不怎樣慌張。當我得知,只要將邗橋新村的那處公寓掛牌出售,所得款項在償付所有的賠償款之後還略有剩餘時,心裡頓時一陣鬆快。

當天晚上,我獨自一人去飯館喝酒。我狠了狠心,決定好好犒勞自己一番。我點了平常最愛吃的魚香肉絲和宮保雞丁,外加一盤炒豬肝,津津有味地喝了半瓶酒。就算眼淚止不住地落在酒盅里,二鍋頭還是他娘的二鍋頭,喝上去還是那麼的帶勁,我那山窮水盡的日子,也還過得下去。

賠償的事有了眉目,我的心裡就踏實多了。趁著房屋尚未最終交割,我準備去麻煩一下我的老朋友趙同彬,看看能不能在他的公司里找點事做。我父親在世的時候,曾為同彬看過相。他讓我把同彬當成一輩子的朋友來交往,言下之意,到了危急時刻,這個人還是靠得住的。我給他打了一天的電話,他的手機都在關機狀態,心裡就有點犯嘀咕。

我決定直接去一趟南京。

在玄武區「同泰花園」的一個雙拼別墅前,我見到了同彬的父親長生。他正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打瞌睡。長生七十多歲了,有點輕微的老年痴呆,但氣色卻很好。他說裝修這一行在南京是越來越難了,早在一年前,同彬已把主要的業務都移到了山西。他們夫婦倆,現在有一多半時間都待在那邊。可具體在什麼地方,他也不清楚。他說新珍去菜場了,一會就回來。她對兒子的情況比較熟悉。老人掙扎著起身,要拉我進屋去泡茶。我按住了他。我說,我來南京辦事,順道過來看看,沒什麼事情。既然同彬不在,下次再來會他。

我在走出小區大門的時候,看到新珍拎著一兜土豆和番茄,戴著一塊鄉下人的舊方巾,正從菜場的大鐵門裡出來。我一時沒想好跟她見了面該說些什麼,就閃到了門房邊一個垃圾桶的背後,沒再與她搭話。

同彬後來到邗橋來找過我一次。那時,邗橋新村的公寓已經易主,我去了距離邗橋四十公里外的一個名叫龍潭的地方,在一家建築工地打零工。中午回到宿舍,看見床上的手機上有八九個未接電話,都是同彬打來的。我沒給他回電。

我在龍潭只呆了七個月。我倒也不是嫌錢少(老闆所許諾的工資,事實上只能領到一半),而是夏日將近,天氣漸熱,十幾個人擠在簡易的石棉瓦板房裡,那股腥臊味實在讓人受不了。經人介紹,我去了上會,幫人照看魚場。有一個安徽人在那裡包了一塊湖面養魚。那年初冬,附近的化工廠向湖裡偷排污水。我早上一覺醒來,就看見湖面上白花花一片。層層疊疊的死魚與吐著白穗子的蘆葦盪連接在一起,初一看,還以為湖上下了一夜的大雪呢。我隨後就離開了那裡,輾轉來到了新豐鎮,在那裡的中心小學做勤雜工。

慢慢地,我就發現了一個規律: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帶路似的,我每搬一次家,就會離老家更近一些。所以說,從表面上看,我只不過是在頻繁地變更工作,漂泊無著,而實際上,卻是以一種我暫時還不明所以的方式,踏上了重返故鄉之路。

我最後的落腳點是青龍山的採石場。如果你的記性足夠好,應該還能記得,在我小時候,我父親曾來這裡開礦煉鐵。我在採石場的傳達室當了一名看門人。這個地方,離我的老家朱方鎮,只有十八華里。

我嬸子的骨灰落葬那天,我曾回過一次朱方鎮,給她老人家運去了一塊大青石做墓碑。辦完這件事後,我按照龍英告訴我的地址,去探望春琴。那時,她已經搬到了平昌花園小區的一個單元樓里。

夏桂秋為我開了門。她沒再喊我舅舅。她只是愣了一下,隨後笑道:「噢,我當是誰呢!」她正和另外三個人在客廳里打麻將。兩個女的,一個老頭,我都不認識。隨後,夏桂秋望了我一眼,補了一句:「她在北屋看電視。」

我進了春琴的屋,看見床頭的電視機上罩著一個紅色的燈芯絨布套,屋裡空無一人。夏桂秋一邊打牌,一邊轉過身來對我說:「興許是她嫌我們吵了,下樓兜圈子去了。」我問她龍冬去了哪裡,夏桂秋正忙著吃碰,沒再搭理我。我在客廳里勉強呆了半小時,在嘩啦嘩啦的洗牌聲中如坐針氈,出了一身汗。起身告辭時,正趕上一副牌結束。夏桂秋歪過身子,看了看下家老頭的牌,笑道:

「看你神氣活現、咋咋呼呼的樣子,我還當你摸了一手好牌呢,原來是個相公!以後少在我面前裝蒜!」

由於她在說這番話時,忽然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我不免有些多心。下樓的時候,我把她的那句話仔細地琢磨了一下,有些疑心她是在指桑罵槐,心裡挺不是滋味。

回到採石場,我就給龍冬打了個電話。電話倒是通了,只是無人接聽,第二次撥過去,隨即就傳來了「嘟嘟」的忙音。

當天晚上,我躺在傳達室的床上,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想著春琴的處境,翻來覆去總也睡不著。不知為什麼,我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我為春琴擔憂,回過頭來想想自己,也實在好不到哪裡去。過了年,我虛歲就滿五十了。都說人到了五十歲,就開始走下坡路了。可回顧我的一生,既然從來沒有上過坡,也就說不上什麼下坡路了。不過,如果把人的一生看成是一場演出的話,每個人都有下場的時候。不論你是犬羊之形,還是虎豹之身,不管你是蒲柳之姿,還是松柏之質,都有零落凋謝、草草收場的一天。到了這把年紀,我也該準備下場啦!正像梅芳當年說過的一樣,到了該放下的時候,就是放不下,也得撒手。故鄉就在十八華里之外,我已經回不去了,青龍山這個地方,眼看著就將成為我人生的最後一站。其實也挺好。雖說是荒山野嶺,人跡罕逢,但我一想到我那死去多年的父親曾經在這裡開過礦,心裡總覺得這裡的一草一木都親切有味,能在這樣一個地方終老,也還算湊合吧。這樣想著,天快亮時,我總算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年盛夏的一天,我記得是中午十二點鐘剛過的光景,我正在傳達室里看午間新聞,一個身材短小、皮膚黝黑的姑娘來到了傳達室的門前。我正要上前問她找誰,那姑娘一把摘下頭上的草帽,笑著對我說:「伯伯你忘性大。你又不認識我了?我是蘆花呀。」

原來是蘆花,永勝的二女兒,在朱方集團旗下的造紙廠當清潔工。在我嬸子骨灰下葬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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