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琴 1

儒里趙村拆遷一年之後的春末,下著小雨,我終於站在了這片廢墟前。

龍冬用摩托車把我送到了這裡。我記得摩托車從朱方鎮開出後不到二十分鐘,就停在了一片遍地蒿草的荒墟里。龍冬說了聲「到了」,就將車停在了一片瓦礫之中。他說過兩個小時再來接我,隨後戴上頭盔,騎上車走了,把所有的驚異、恐懼和令人揪心的陌生感通通留給了我。

你甚至都不能稱它為廢墟——猶如一頭巨大的動物死後所留下的骸骨,被蟲蟻蛀食一空,化為齏粉,讓風吹散,僅剩下一片可疑的印記。最後,連這片印記也為荒草和荊棘掩蓋,什麼都看不見。這片廢墟,遠離市聲,惟有死一般的寂靜。

暮春時節的小雨似有若無,落在這片雜亂醜陋、破碎陰沉的荒野里,落在燕塘填平後長出的茂密的葦叢里,落在風渠岸那流淌著稠黑柏油的狹長水道上,也落在我衰朽的記憶深處。我所站立的地方,應當是我們家閣樓的位置。一段木梯從碎磚和黴黑的蚊帳的遮掩下頑強地露出了一角,上面棲息著一隻東張西望的喜鵲。一片野生的向日葵,長在了我們家的羊圈裡。越過那片肥壯的向日葵叢,就是老福奶奶家的籬笆小院。幾株正在躥桿結籽的芝麻,高出於青草、瓦礫和破舊的竹席碎片之上。再往西,就是紅頭聾子家被推倒的豬圈和柴屋。笨重的石槽完好無損,一隻在那兒覓食的灰鼠不安地望著我,彷彿在說:

喂,你誰啊?

我走過獨臂的異鄉人唐文寬家。

我走過刀筆趙錫光家。

我走過門前有一方池塘的更生家。

我走過鰥夫柏生家。

我走過曾經的岳父小武松家。

我走過高氏兄弟和梅芳家。

我走過有蕉雨山房之稱的趙孟舒家。

我走過村子最西頭的老尼姑馬老大家。

我彷彿還能聽見碗盤杯盞的碰擊聲,聽見嘈雜而遙遠的人語聲,聽見麥秸桿和樹枝在灶膛中辟撲直響,聽見雨燕的啁啾,烈日下的蟬鳴,蟋蟀在床下謙卑的低吟,聽到冬天的雪夜中遠遠的狗吠。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最後,我來到了被夷為平地的祠堂前。這座始建於宋代的趙家宗祠,在雷擊和災亂中屢毀屢修,屢修屢毀,至此蕩然不存一物,惟兔葵、燕麥動搖於春風。數不清的燕子找不到做窩的地方,密集於枯樹之巔,喳喳地叫著,盤旋不去。

祠堂前有一塊村民們曬穀子的大曬場,遺落的麥粒照例在春天發芽,在晦暗的天空下長成了一塊長方形的稀疏瘦弱的麥地。微風吹過,抽穗的麥稈齊刷刷地倒向一邊,金黃色的麥地里,突然就露出了綠色的稻秧。一隻野雉於麥地中轟然飛出,像箭一樣消失在遠處灰濛濛的荒樹之中。

在我很小的時候,從大人慾言又止的言談和哀矜的目光中,我就已經意識到,自己是一個被母親遺棄的孩子。遺棄就遺棄吧,反正我還有父親。當我的父親在便通庵的大樑上自縊身亡後,我就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孤兒。可是,老福奶奶告訴我,不要緊的,我的母親還在,她活在一個我所不知道的地方。說不定哪天,當大雁北還,燕塘邊的野薔薇開出成片白色和粉色的花朵,在溫暖的春風裡,我的母親就會回來。再後來,我知道我的母親也去世了。我獨自一人被扔在了南京城外的邗橋小鎮。即便在那個時候,我也並沒有特彆強烈的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刺痛感。那是因為,我從未把邗橋的那間公寓看作是永久的棲息之地。就像那個被卡呂普索囚禁在海島上的奧德修斯一樣,我也幻想著,有朝一日能夠重返故鄉,回到它溫暖的巢穴之中去。

其實,故鄉的死亡並不是突然發生的。故鄉每天都在死去。甚至當我第一次聽說儒里趙村將被整體拆遷之後,我也沒有感到怎樣的吃驚。只有當你站在這片廢墟之上,真切地看到那美麗的故鄉被終結在一個細雨迷濛的春天,我才知道,我當初的幻想是多麼的矯情、譫妄!

三四天前的一個凌晨,我在邗橋新村的公寓里酣睡,忽然接到了龍冬打來的電話。他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春生死了」,就陷入了沉默。我剛剛從睡夢中被驚醒,需要花一點時間來想一想春生是誰。我問龍冬,春生是怎麼死的。龍冬說他也不清楚,反正人是死了。他母親春琴一連六七天下不了床。她既不哭,也不說話,只是兩眼發痴地盯著房梁,「像是在費力地琢磨什麼心事」。他和妻子夏桂秋都有點害怕。春生當年去貴州當兵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我獲悉他死訊時,腦子裡浮現出來的,仍然是當初那個病弱瘦小、目光躲躲閃閃的少年。

那陣子,邗橋磚瓦廠已與上海的一家企業合作,生產鋼門鋼窗。我也離開工會圖書館,去了園林科養花種草,每月七八百塊錢的工資,與下崗或失業相比,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我在接到龍冬的電話後,也沒向任何人請假,就在當天下午返回了朱方鎮。

站在祠堂的閱台之上,在紛紛飄飛的細雨之中,想到德正在多年前就已棲身黃土,春生竟然也在不久前埋骨異鄉,心裡忽然有一種「活著就已死去」的倦怠之感。日來月往,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在俯仰之間,千秋邈遠,歲月蒼老,蒿藜遍地,劫灰滿目。我終於意識到,被突然切斷的,其實並不是返鄉之路,而是對於生命之根的所有幻覺和記憶,好像在你身體很深很深的某個地方,有一團一直亮著的暗光悄然熄滅了。

打個比方說,當你把一段花枝插於花瓶之中,只要有水,花的生命仍在延續。也就是說,在花枝上含苞欲放的花朵,或許一度更為艷麗。不過,由於被剪斷了根莖,無論如何,你不能說它是活的。但作為正在開放的花朵,它確實一息尚存,確乎未曾死去。

將死未死之間,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停頓,是一片令人生疑的虛空和岑寂。

我正打算繞過祠堂的瓦礫堆,爬上一道陡坡,去新田轉轉,就聽見了遠處隱隱傳來的摩托聲。龍冬那虛幻不真的身影,在空濛的水霧的折光中顫動著,一點點地浮現出來,被更生家的池塘擋住了去路。

龍冬「嗶嗶」地按了兩聲喇叭,遠遠地向我揮手。

我坐在龍冬的身後,雙手搭在他瘦削的肩胛骨上,沿著一條寬闊的黃泥大道返回朱方鎮。亂針似的細雨仍在斜斜地飄落,四周看不到一個人影。天空陡然間變得更加陰沉幽暗,但也不是全黑——就像《詩經》中所說的「如晦」,其實並不是如墨般的黑暗,而是灰灰的一派清冷,曖昧不明,隨著摩托車的行進而緩緩移動的地平線上,甚至還透出了些許薄薄的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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