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聞 斜眼

斜眼出生的時候,正趕上儒里趙村百年一遇的大洪水。銀娣在磨笄山頂的一個草棚里生下了他。為紀念這個特殊的日子,小武松給兒子取名為「洪武」。趙錫光在燕塘邊放蝦網,遇見了正在秧草地里耕田的小武松,就遠遠地朝他喊了一句:「老弟,『洪武』這個名字,可不能隨便叫啊!」

至於這個名字為什麼不能隨便叫,趙先生可沒說。

小武松就讓老婆銀娣去請教讀過私塾的趙寶亮。寶亮一聽,滿不在乎地哈哈一笑,「現在是新社會了,不講究名諱那一套。我看洪武就頂好。」

潘洪武到了四歲那一年,染上了一場腦膜炎。銀娣抱著他四處求醫。命是救回來了,卻落下了一個眼睛歪斜的後遺症。至此,村裡人開始叫他「斜眼」。因為他那斜眼看人時,眼白的成分居多,也有人叫他「斜白眼」。後來,斜眼自己讀了書,識了字,知道洪武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的年號,就自作主張地將自己的名字改為「宏武」。到了九十年代初,小斜眼當上村長以後,村民們覺得「斜眼」這個綽號有點叫不出口了,但他們也不願意叫他「洪武」或「宏武」,乾脆就直接叫他「皇帝」。

斜眼嘴上不說,心裡對這個新綽號還是挺受用的。他手下的那些跟班隨從,一旦要慫恿他做些出格的事,也用這個新綽號來激勵他,「皇帝嘛,一言九鼎,你說了算!」

陳公泰退休之後,縣裡從外地調來了一個姓邵的人當鄉長。此人名叫邵明堂,據說是個眼睛裡揉不得沙子、極其清正廉明的好官。到任沒多久,「邵青天」的令名就開始遠播鄉里。邵明堂上任始伊,決意要好好整治一下人心渙散、腐敗成風的幹部隊伍。經人指點,他打算先拿我們村的小斜眼來開刀。

鄉里派出的調查小組到村裡一查賬,好嘛,光是每年吃喝花掉的公款,就高達十五六萬。加上貪污和索賄,特別是在村莊拆遷過程中所吃的回扣,小斜眼的貪墨所得,少說也有個百十來萬。奇怪的是,鄉里派來人查他的賬,早早放出風聲要來抓他,可在接下來的兩個月里,小斜眼除了被宣布接受調查之外,再無下文,就連村長一職也未被正式罷免。斜眼只能這樣認為:邵明堂沒有立即抓他,是在等著他上門送錢。

他借口去醫院看病,去了一趟上海,找他的姐姐雪蘭借錢。可雪蘭原先在普陀區的家,據說早已搬到了虹口區,姐姐和姐夫手機均無人接聽。斜眼在上海瞎轉了四五天,最後連姐姐的面都沒見上,就灰溜溜地回來了。

他只得去找父親小武松。

小武松潘乾貴那時已經重病在床。他的醬菜廠因經營不善,也瀕臨倒閉。他喘著粗氣,將兒子大罵一通,末了,還是給他指出了一條生路:「事到如今,只有一個人能救你了。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斜眼那時已無法知曉趙禮平的行蹤,就去找我的堂妹金花。金花說:「我哥這陣子正在尼泊爾的一個寺廟裡閉關修行呢,誰都不見。」

斜眼請高定國吃了一頓龍蝦,由定國出面,他總算是見到了集團的總經理趙麗娟。麗娟正忙著去開董事會,在通往會議室的樓道里走得飛快。在橐橐的高跟鞋聲中,小斜眼一路小跑地跟著她。最後,麗娟在會議室門口總算站住了。她回過頭來,白了他一眼,不緊不慢地道:

「你既然已經告訴了我深圳的地址,怎好又打電話通知他們遠走高飛?我追到深圳,你讓他們去珠海;我攆到珠海,你又讓他們去澳門……過去的事就不說了。你放心,我不是那種落井下石的人。你當初從我手裡勒逼去買車的八萬五千元錢,調查組若來找我,我一個字也不會說。」

說完了這句話,麗娟夾著文件包,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會議室。

斜眼灰頭土臉地離開了朱方集團,心裡反而又多了一個恐懼:要是麗娟把他索要買車款的事說出去,沒準他的刑期又會增加兩年。

隨著「即將被捕」的緊箍咒在他頭上套得越來越緊,斜眼的最後一點理智也終於喪失殆盡。他決定走一步險棋——在自己的問題形成正式結論之前,不如先下手為強,搶先告發鄉長邵明堂。

朱方集團旗下的造紙廠偷偷地向長江中心排放污水,此事經媒體曝光後,邵明堂當即帶人去恒生造紙廠調研。他在收取了造紙廠八十萬元的禮金之後,決定對此事不予追究。在當天晚上的酒宴上,邵明堂還向造紙廠的陪同人員說了一句俏皮話:

「笑話!廢水不往江里排,那往哪裡排?長江水,流得急,水一衝就到了上海。這污水反正我們也喝不著。」

在給有關部門的檢舉信中,斜眼列出了可以為他作證的每一個人的姓名,並連用兩個「千真萬確」,來強調此事無可置疑。小斜眼還揭露說,邵明堂之所以被當地人目為「邵青天」,唯一的原因僅僅在於,此人在「哄老百姓高興」方面很有表演天賦。另外,他的私生活也十分糜爛。廣大幹部表面上戲稱他為「邵青天」,暗地裡都叫他「笑面虎」。他們還編了一個順口溜,來形容他平時的做派和為人:

大衣一披,

走東竄西。

不是開會,

就是日屄。

這封信寄出去沒兩天,斜眼就被人帶走了。

他後來被判刑四年。關押他的那座監獄,也曾關過趙同彬。

小武松很快被醫院查出患了腸癌,且已擴散到胰腺。他被兩家大醫院拒收之後,想起了「生命在於運動」那句人人皆知的格言。他試圖通過大汗淋漓的跑步「將癌細胞逼出體外」,當然是異想天開。他天不亮就起來跑步,銀娣在後邊遠遠地跟著,盡量不讓丈夫看見自己在偷偷地落淚。小武松堅持了五六天,每天的路程以幾何級數急速縮短,最後他連路都走不動了,仍堅信自己可以活到小斜眼出獄的那一天。他要把自己這麼多年來辛辛苦苦建起來的醬菜廠交到兒子手中。

一個眼睛歪斜的兒子,一個對父母凶神惡煞、不屑理睬的兒子,一個正在監獄裡服刑並讓他的晚年蒙受羞辱的兒子,畢竟也還是一個兒子。

斜眼小時候,武松常常將他抱在腿上,用硬胡茬去扎他的臉,扎他的小胸脯,扎他的小胳膊。他的胳膊又嫩,又細,又滑溜。他每扎兒子一下,斜眼都會咯咯地笑個不停。在兒子一刻不停的笑聲中,在時鐘回撥的某一個繽紛虛幻的時間節點上,小武松那曾經強大無比的心臟終於停跳,不再為他甜蜜的回憶之路提供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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