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聞 唐文寬

唐文寬同性戀身份的首次暴露,還要追溯到一九六九年的秋末。那天早晨,龍英舉著一把菜刀衝進學校喊打喊殺,成為轟動鄉里的大事。村民們只聽說龍英要殺唐文寬,但並不知道這一瘋狂的舉動背後,究竟藏有怎樣的秘密。趙德正在第一時間就覺察到了事件的嚴重性。當天晚上,他派人將唐文寬叫到了大隊部,由他本人和高定邦、高定國兄弟出面,向唐文寬詢問整個事件的始末(出於對事情結果的敏感和預判,趙德正沒有通知梅芳參加)。

如果說唐文寬一進門就跪在地上自打耳光的行為,已足以讓三個人面面相覷,心驚肉跳,他接下來所供述的那樁醜行,更是讓人目瞪口呆,神魂出竅。三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不約而同地撓起了頭皮。

高定國將唐文寬斥退之後,立即就要給公社黨委打電話,遇事老成的高定邦攔住了他:「先別急,聽聽老趙怎麼說。」

趙德正抽光了煙盒裡的煙,又向定邦討了一支,叼在嘴上,這才道:

「這種醜事,要報上去,文寬的命就保不住了。常言道,人命關天。他一個外鄉人,丟了一條胳膊,投奔到我們村裡來,雖說做出了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但也沒到挨槍子的地步。他這一死倒是一了百了,可小滿還是個孩子,少不得要受些牽扯。若是文寬被抓,拔出蘿蔔帶出泥,這事就包不住。日後讓小滿如何做人?再說,出了這事,我們大隊連續五年的先進集體、連續三年的流動紅旗,統統都得泡湯。兩位將來的政治前途難免不受影響。這事還得好好琢磨,事緩則圓嘛。」

說到將來的政治前途,會計高定國也安靜下來,陷入了沉思。最後,兄弟倆都拍著胸脯向趙德正保證:此事如何處置,全憑趙老哥一句話,「這一回,我們哥倆都聽你的。」

德正道:「得把這件事整個兜住。要是以後鼓了包,漏了水,責任由我一人承擔,與你們兩兄弟不相干。趁著這事還沒有傳揚出去,當務之急,得趕緊想法子,將龍英的那張嘴封上。你們兩個馬上去找龍英和牛皋,做通他們的思想工作,事不宜遲。」

當天深夜,高定邦獨自一人,敲開了龍英家的大門。

思路縝密的高定邦,想得比趙德正還要遠得多。他私下裡許諾龍英說,到了年底,大隊會多分給她家一百斤紅薯,讓她無論如何嚴守秘密。龍英滿心歡喜,一口答應了下來。可高定邦還不放心。他問龍英用什麼法子死守秘密。龍英說:「那還用說!既然高主任發了話,就是上刀山,下油鍋,打死我也不吐露半句實情。」

定邦說:「這不行。俗話說,紙包不住火。你越是遮遮掩掩,人家的胃口反而會被你吊起來,那樣反而壞事。」

龍英仰著臉,朝定邦跟前湊了湊,柔聲細氣地問他:「那我該咋辦呀?」

「告訴他們一個假秘密。」定邦順勢將龍英的肩膀扳了過來,把嘴貼在她耳朵上,囑咐她道:「要是有人問起,你就說,小滿在學校里淘氣,惹惱了唐文寬。那狗日的教訓孩子不知輕重,一腳踢在小滿的小肚子上,小雞巴腫得像臘腸一樣,幾天撒不出尿來。」

龍英也把嘴巴貼在高定邦的耳朵上,微微紅了臉,漾漾地笑道:「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絕沒二話。時候還早,高主任再坐坐?」

高定邦因聽見裡屋傳來老牛皋的咳嗽聲,獃獃地僵了一小會兒,硬起頭皮道:

「不坐了。」

第二天一早,社員們在村東的地頭拔黃豆時,新珍和銀娣等幾個好事的婦女都圍著龍英,問這問那,變著法子從她嘴裡套話。龍英的確很有表演天分,一提起小滿,她的淚水就奪眶而出。哭了半天,又將高定邦教給她的那個故事及時拋了出來,害得新珍和銀娣同時摟著她肩膀,好言好語地勸慰她。銀娣說:

「踢一腳,算是硬傷,消了腫就好了。不妨礙將來生兒育女。」

新珍還介紹給她一個偏方:將樟木樹枝放在鍋里煎,將水倒在一隻尿壺裡,在壺口蒙上個毛巾,給小滿熏一熏,「立馬就能見效」。

正像高定邦所預料的那樣,他信口胡編的這個故事,日後就成為了解釋這樁奇聞的標準版本。事情很快就平息下來。不過,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中,唐文寬本人都一直生活在提心弔膽的恐懼中。他整日整夜睡不著覺,在夢中反覆出現的畫面只有兩個:其一,公安幹警拎著手銬,突然出現在學校的操場上;其二,他在刑場上被五花大綁執行槍決的時候,突然想撒尿。

唐文寬有事沒事總愛到大隊部門前來東張西望,查看動靜。只有當他看見趙德正穩穩噹噹地向他點頭微笑時,心中的那種瀕臨崩潰的悸動不安才會暫時平復。他越是渴望如釋重負的感覺,就越加頻繁地去大隊部門口踅探,就這樣惡性循環,難以遏止。可他並不知道,當時的趙德正,也像他一樣,日復一日地生活在莫名的焦慮中。知情不報,或窩藏罪犯,都是天大的責任,不僅有違起碼的組織原則,實際上也觸犯了國家的法律。除此之外,德正的憂慮還有:既然唐文寬有龍陽之癖,你很難保證,這事過去之後,他就不會去動別的孩子的腦筋。又不能無緣無故地將他從教師的崗位上擼下來——除了唐文寬,他到哪兒去找這麼一位什麼都能教的先生?思前想後,疑竇叢生,從此落下一塊心病。平時挨著枕頭就鼾聲如雷的趙德正,竟然也因長期的失眠,不得不去公社的衛生院找荀大夫開安眠藥。

幾年後的一天,當高定國找到唐文寬,將設計捉拿趙德正的計畫向他交底,並命令他配合的時候,唐文寬一口拒絕。

高定國可沒工夫跟他磨嘴皮。他直截了當地對文寬道:

「我與趙德正沒雞巴仇。是公社書記郝建文想弄他。這是嚴肅的政治任務,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按我說的去做,否則的話,後果你是知道的。」

高定國做了一個朝自己的太陽穴開槍的動作,隨後揚長而去。驚魂未定的唐文寬哭喪著臉去和老婆王曼卿商量。曼卿說:「這事明擺著:你不幹,就是個死;幹了,也是個死。你想想看,趙德正落了難,被人抓去一拷問,少不得把你牽出來。既然都是個死,我勸你別干。就是死了,也值個價。」

可唐文寬最終還是選擇了與高定國合作。

聽春琴說,在德正死後,唐文寬一反常態,撲在德正的墳頭號啕大哭。每年清明節,他都會一個人去村東的桑樹地為德正上墳。在趙德正最後的日子裡,唐文寬自覺沒臉去醫院探望他,只有等他死後,通過清明節的祭拜,來默默地表達對死者的尊敬與愧疚。

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唐文寬的同性戀身份不再是秘密。那時候,村子裡的人都忙著做生意,辦廠子賺錢,對於一個外鄉人特殊的性取向並不十分在意。應當說,即便到了那個年代,村裡人對於同性戀的知識簡直貧乏得可憐。就連見多識廣的趙同彬,也把男人之間的性行為比喻為「拼刺刀」,就足以說明問題了。

到了一九九八年,隨著我們鄉第一例艾滋病患者在魏家墩被查出,村裡人出於對這種致命病毒的過分恐懼,錯誤地將同性戀與艾滋病划上了等號。唐文寬知道自己在村莊里待不下去了,就和王曼卿商量,變賣房產、轉讓田地,舉家搬到了江都的邵伯,去投奔他的一個表弟去了。

最後送他們去江邊碼頭的,是漁佬柏生。

唐文寬夫婦離開後,留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疑問:平常總愛去找唐文寬下棋的更生,是否也有同性戀的嫌疑?

順便說一句,更生是在孤獨和屈辱中離世的。唐文寬走後,原本一直躲在暗處的更生,終於被人推到了前台,成了骯髒、變態和猥瑣的象徵,受盡了村人的冷遇和家人白眼。更生死後,兒子永勝獨自一人將他的遺體送去殯儀館火化,家裡眾多的親戚無一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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