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聞 趙禮平

堂哥禮平看上了趙麗華的妹子趙麗娟,托馬老大上門說媒。馬老大原是便通庵的一名尼姑,因與摸骨師吳其麓的私情敗露而被迫還俗,幾十年來說媒無數,可做人還是講原則的。她平常看不慣禮平的小人得志、飛揚跋扈,就找出兩條理由來,對找上門來的嬸子推託說:

「做姐姐的都還待字閨中,倒是把個妹妹先嫁了出去,沒這規矩。再說,那趙寶明,是個氣恨大的人,因著多年前的那樁狗屁倒灶的事,見了禮平,連話都不說。老身若是上門提親,明擺著是討罵,你們還是另請高明。」

嬸子轉而又去央求新珍。新珍說:

「快別提這事。那趙寶明最守古禮。他早早地有言在先,同姓不相婚配。說的也是,兩個姓趙的,又在同村,百十年前本是一家人,怎好聯姻?」

最後,嬸子備了重禮,去找銀娣。銀娣一口答應下來,第二天就換了一身新衣裳,來到寶明家,賣弄嘴皮子。銀娣說:

「寶明兄弟,你難道糊塗了不成?當初那趙月仙倒插門,去了丈人家,做了上門女婿,禮平這孩子,按理說,本該姓楊,他不姓趙。何來同姓婚配一說?你要是忌諱他姓趙,那也好辦,讓禮平去公社找一下陳公泰,把姓改回來就是了。」

那時,寶明已隱隱聽得一些風聲,知道趙禮平將他大女兒的名聲糟踐完了之後,居然又在動他小女兒的腦筋,要來挖他這塊心頭肉。他耐著性子聽銀娣說完話,驀然站了起來,仰著脖子,咬牙對銀娣道:

「你替我往他們家帶句話。那小狗日的,要是肯脫得一絲不掛,繞著村子爬上一圈,一直爬到我們家門口,給我磕上三個響頭,我就讓姑娘嫁給他。」

銀娣道:「哎呀喂,這是什麼話!常言道,買賣不成情義在。兩軍交戰不辱來使。你這樣倚瘋作邪,惡聲惡氣,我在你屋裡的板凳上怎麼能坐得住?」

寶明不緊不慢地道:「你坐不住,隨時可以走。門是開著的呀!」

至此,趙寶明與銀娣結下了冤讎,連帶著小武松也與寶明失了和。

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趙禮平身兼兩個廠的廠長,又靠倒賣廢舊鋼材狠狠地賺了一大筆錢,可是,就村裡的一般輿論而言,大家似乎仍然看不上禮平的為人。儘管嬸子到處吹噓說,禮平一人的資產就抵得上二十個萬元戶,可他們家的勢力,還遠遠未到呼風喚雨的程度。銀娣在寶明家碰了一鼻子灰,並未改變嬸子對寶明一家的態度。嬸子在村子裡遇見寶明兩口子,仍像往常一樣笑臉相迎,張口閉口「好兄弟」、「好妹子」,叫得寶明夫婦心裡直打鼓。

在這之前,趙寶明已經為麗娟相中了一門親事。小夥子是魏家墩人,也是個木匠,人長得討喜,手腳又勤快,手藝更是沒的說,兩家去年就訂了婚。按照寶明的盤算,他打算先把麗華嫁出去,再將那個小夥子招到家裡來做上門女婿,後半生也好有個依傍。本來好端端的一樁姻緣,被趙禮平插了一杠子之後,陡然生變。

沒過多久,男方派來了一位嘴裡鑲著金牙的婦人,沒有說明任何原因,就把這門親事給退了。寶明見那女人橫眉怒目、氣勢洶洶,知道她不好招惹。既然對方執意要退親,寶明只得向來人賠笑說:

「現在手上不寬裕。等過上個兩三個月,把各處欠我的賬收一收,定將彩禮如數奉還,分文不少。」

讓寶明大為意外的是,對方竟然連送出去的彩禮都不要了。大金牙一手叉著腰,跳著腳對寶明夫婦道:「遇上你們這樣的人家,算我們晦氣。那些錢就不要提了,你們留著買葯吃吧。」

大金牙走了之後,寶明和老婆如墜霧中,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想從對方的臉上尋找答案。

他們很快又託人為麗娟介紹了另一門親事。男方是鄉衛生院的一個外科大夫。寶明夫婦倆假裝看病,先去朱方鎮的衛生院給未來的女婿相面。見小夥子儀錶堂堂,聰明伶俐,兩人都高興得合不攏嘴。用寶明的話來說,「這小夥子,比起魏家墩那一個,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再說了,木匠這個手藝,如今也不怎麼吃香了。我們家麗娟本來就是赤腳醫生,現在嫁個大夫,正好互幫互學。」

兩人興沖沖地從衛生院出來,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村裡的診所,探聽麗娟的口風。麗娟正守著煤球爐,用一隻大號鋼精鍋煮針頭和注射器。她把口罩往下一拉,對她娘笑道:「叫你們別管我的事,偏要到處瞎忙!我去年春上就和禮平領了證,早就是合法夫妻了,怎好再與別人相親?不瞞你說,肚子里的這個孩子也已經三個多月了。」

從診所里出來,趙寶明眼前一黑,在池塘邊跌了一跤,就病倒了。在往後的幾個月中,趙寶明成天躺在床上,拍胸打肚,長吁短嘆。等到他重新在村裡露面,早已鬚髮盡白,人也明顯地瘦了一圈。夫妻兩人想來想去,不得不回過頭來找新珍,央求她以媒人的身份,去嬸子家正式提親。新珍在兩家之間跑了七八趟,終於商定,在來年的正月初五,為這對新人補辦婚禮。

寶明沒臉在麗娟的婚禮上露面,全由老婆一人紅著眼眶,人前人後地跳上跳下。隔天新女婿上門,寶明和麗華一大早就躲了出去,由趙寶亮出面,陪新女婿喝了回門酒。

一年以後,在我嬸子的極力慫恿下,寶明夫婦為麗華也找了個婆家,把她嫁給了皮村開小店的一個江北佬。這人名叫魏光國,剛死了老婆,算起來,年齡比寶明還大兩歲。「爸爸」這個稱呼,叫的人彆扭,聽的人也彆扭。既然寶明稱女婿為「老魏」,魏光國也就順水推舟,將丈人尊稱為「老趙」。 翁婿兩人脾氣對路,也都好口酒。幾年後,魏光國在丹陽開了一家超市,寶明和老婆就把家搬到了丹陽,幫著大女婿看店去了。

麗娟的童年和少女時代,都是在村人艷羨的目光和眾口一詞的讚美聲中度過的。麗娟與麗華,互為鏡影,遙相映襯——麗華有多麼落寞、陰鬱、病態,麗娟就有多麼風光、活潑和明亮。麗娟對自己的聰慧和美貌,多年來一直有著牢固的信心。可自從她嫁給趙禮平之後,兩者都遭遇到了毀滅性的打擊。

她目睹了丈夫的企業,從兩家不足三四十人規模的小廠,變成集造紙、化工、房地產和通訊器材為一體的朱方集團公司的全過程。開始的那幾年,她也曾試圖參與所有的企業決策,但她的意見,每一次都與丈夫截然相反。那些在麗娟看來荒謬、危險的投資決定,每一次都給企業帶來了滾滾財源。很快,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那點小聰明,和丈夫趙禮平天馬行空的想像力比起來,簡直就是高山之側的一粒微塵。漸漸地,麗娟對禮平產生了一種死心塌地的依附感。隨著財富的急劇增加,她的自我懷疑也日甚一日,最後終於變成了一個性格多疑、猜忌、乖戾、畏首畏尾,且心事重重的女人。

當然,她引以為傲的美貌也在迅速貶值。

據說,對女人,禮平有一種奇怪的理論。他認為,女人的魅力與對女人的熟悉程度恰成反比。他很難對一個認識時間超過兩個月的女性發生興趣。正因為如此,禮平在私人生活方面所表現出來的怪異癖好,一直是公司花邊新聞中最引人入勝的段落。有一次,他在出差途中住進了一家賓館,偶然瞥了一眼正在為他辦理入住手續的服務員(按照他的理論,由於剛剛見面,服務員的神秘感和魅力都沒有任何的損耗),發現她笑起來的「梨渦」,有一種淪肌浹髓的美,就當即決定聘請她出任公司人力資源部的主任一職,並在見面後的十二小時之內提取她身體的全部秘密。另一次,他在大市口的一家麥當勞餐廳與朋友吃飯,結賬時,看到收銀台出納微微上翹的嘴唇的曲線「有些撩人」,兩個小時後就將她約到了賓館,雲收雨散之後,把她帶回公司做了一名會計。

還有一次,趙禮平和麗娟從沃爾瑪超市出來,見廣場上有一對父女正在賣煎餅。女孩淳樸、孝順,可憐、無助而又楚楚動人。她的貧窮,以及那種未經雕琢的健康與活力,都讓堂哥如痴如醉。那麼,他可以為這對在冷風中瑟瑟打抖的貧寒父女做些什麼呢?他出了一筆錢,幫那女孩開了一家美容院,很快就把這個孝順、淳樸、健康的女孩,改造成了一個濃妝艷抹、任性撒潑且動不動就對老父惡語相向的老闆娘。

不過,禮平的這些匪夷所思的獵艷行徑,通常並不能對麗娟構成直接的傷害。這是因為,當麗娟費盡心機,終於抓住了丈夫與某個女人偷腥的把柄時,禮平多半早已對這個女人失去興趣,將視線投向了下一個目標。

一天夜裡,麗娟與禮平不知因為什麼事發生了爭執,兩人進而大打出手。明顯吃了虧且無計可施的麗娟,拿出一把水果刀,發瘋似的要和三個孩子同歸於盡。趙禮平一生氣,就選擇了自我消失。當他失蹤四十多天之後,心高氣傲的麗娟終於冷靜了下來,不得不低眉順眼地去向婆婆認錯,順便向她探聽丈夫的下落。

我嬸子對禮平的行蹤絕口不提,教訓起兒媳婦來,倒是一點都不含糊:

「夫妻倆吵架,是常有的事,我也不好說你的。半夜三更,動刀動槍地嚇唬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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