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聞 沈祖英

土鱉、花大姐、臭大姐、百腳、金天牛、斑點天牛、壁虎、蜥蜴、螳螂、蟈蟈、蟋蟀、潮濕蟲、鼻涕蟲、放屁蟲、蜜蜂、馬蜂、灰蛾、蟑螂、毛毛蟲、螞蚱、獨角牛、蠅虎、蜘蛛、蠍子……

有多少種蟲子,沈祖英就會發出多少種恐怖的叫喊聲。

每年仲春至冬初的這段漫長的日子裡,數不清的小蟲會從門縫鑽到圖書館裡來,有時候也會順著爬牆虎直接進入二樓的書庫。每當祖英發出凄厲而誇張的尖叫時,我就知道,她如果不是看見了蟲子,那也一定是發現了蟲子的屍體。久而久之,我往往能夠通過她尖叫聲的高、低、緩、急,大致判斷出這些小動物的種類和大小。

不過,這事也不能一概而論。

有時候,她發現了壁虎、蜈蚣,甚至烙鐵頭一類醜陋而兇猛的動物時,聲音反而會小得多,甚至有些像耳語。據說,她擔心自己的大喊大叫會惹怒這些動物,進而向她發起致命的攻擊。通常,我一聽到她的叫聲,就會立即放下手中的一切事務,尋聲趕到她身邊。她那驚恐萬狀的臉上,滿是討好、央求的溫柔神情,重現少婦般的嬌羞以及少女般楚楚可憐的無助。

在我與她共事的十幾年裡,我也曾成功地教會她去辨識一種可愛的小昆蟲,幫助她擺脫對昆蟲的恐懼。那是一種在我們這一帶非常常見的甲蟲。有人叫它跳水蟲,也有人叫它磕頭蟲。這是一種體型漂亮的硬殼蟲,身體扁瘦、油黑,爬起來動作誇張,身手敏捷,性情十分淘氣。如果你想讓它安靜一會兒,只消把它的身體翻過來,讓它仰面躺著就可以了。表面上,它溫順地躺在桌面上想心事,細長的小腳在胡亂蹬踢,實際上卻在暗中運氣。用不了多久,它脖子一梗,胸前的兩截硬甲兀然挺立,隨著「啵」的一聲,身體飛速彈起一二十公分,並在空中完成轉體,落下來的時候爬得更快,頗有一種「豈能奈我何」的輕蔑。

沈祖英很快就迷上了它。沒事的時候,她也會在二樓的辦公桌上逗它玩。有一回,我正在樓下睡中覺,忽然被祖英推醒了。她笑嘻嘻地告訴我,她剛剛捉住了一隻個頭很大的跳水蟲,但任憑你怎麼讓它四腳朝天,它總是懶洋洋的,不肯彈跳。她讓我上樓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跟著祖英來到二樓的窗前,看見那隻蟲子被她罩在一隻玻璃茶杯里,繞著倒扣的杯沿爬得正歡。為了防止沈祖英發出尖叫,我用杯底將它按死,並撕下一塊報紙,將它的屍體包好扔進紙簍里之後,這才告訴她,她剛才捉住的可不是什麼跳水蟲,而是一隻黑翅蟑螂。祖英嚇得面無人色,差點昏厥過去。她一把抱住我的胳膊,命令我即刻把紙簍中的垃圾拿到樓下去扔掉,扔得越遠越好。至於那隻玻璃杯,「你拿去水房洗一洗,自己留著用好了,不用還我了。」

正是因為那些昆蟲和小動物的存在,在工會圖書館工作的那些年中,我和沈祖英始終維持著一種輕鬆、自然而親切的關係。但我內心也十分清楚,祖英並不是一個很好打交道的人。即便是她在對我最好的時候,我仍能感覺到我們之間那段無形的距離。若是碰上下雨天,圖書館沒什麼人來,我閑極無聊,也會上樓去找她聊天。我們之間的談話,就像鐘擺一樣,只能在一定的刻度之內來回擺動,有太多的話題我都無法觸碰。不過,就算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問了什麼不該問的事,祖英也從來不會生氣,更無疾言厲色,通常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而已。

有一天下午,我捧著一本金庸的小說,偷偷地躲在一個牆角里讀得天昏地暗。沈祖英手裡拿著一把雞毛撣子,拂拭書架上的灰塵,悄悄地走近我身邊,遠遠朝我的書上瞄一眼,居然就知道我正在讀《書劍恩仇錄》。她煞有介事地教訓我說:「把大好的光陰浪費在一個三流的作家身上,實在是可惜。」我有點賭氣似的反問道:「如果連金庸這樣天下聞名的大作家都是三流的,那還有什麼樣的作家可以被稱為是一流的呢?」祖英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看都不看,就朝我扔了過來。

我接住一看,居然是《奧德賽》。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中,我把這本《奧德賽》帶回到邗橋新村的房子里,一連讀了兩遍,怎麼也沒覺得它有什麼好。剩下來的只是這樣一個疑問:一個有資格推薦荷馬史詩的人,想必絕非等閑之輩吧?

我只知道她老家在天津,父親曾是天津一家紗廠的老闆。至於說她因何流落到江南,在邗橋磚瓦廠當一名圖書管理員,則不得而知。儘管她的家就在邗橋鎮,奇怪的是,在我們共事的這些年中,她從未請我去他們家做客,也從未向我提及她的任何一位家庭成員。同彬說,祖英應該沒有結過婚(否則的話,五十多歲的人,不可能保持如此完美的身材),不知真假。我想,祖英一直刻意避免談起她的身世,或許並不是因為她的過往經歷有什麼難言之隱,而是在她看來,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理想狀態,本應如此之淡。她曾不止一次地對我說起過,每個人都是海上的孤立小島(這個比喻來自《奧德賽》),可以互相瞭望,但卻無法互相替代。這是因為,「每個人都在奔自己的前程,也在奔自己的死亡。」從她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俗諺中,我們可以隱約窺見她對生活的基本看法:

朝騎鸞鳳到碧落

暮見桑田生白波

一九九四年冬,我偶然聽說,祖英要在年底前退休,心中不由得七上八下,惘然若失。年末時,我接到了龍冬打來的一個電話,說他打算在來年的正月初二結婚。新娘姓夏,是皮村人。春琴對這門親事橫加阻攔,至今還不肯與他的未婚妻見面,成天躺在床上哭,「家裡鬧成了一鍋粥」。龍冬問我能不能提前幾天回鄉,幫他張羅一下婚事。我向廠里請了假,提前一周返回了鄉下,沒來得及趕上工會為祖英安排的茶話會。

等到我從鄉下回來,圖書館早已人去樓空。正當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她時,祖英卻笑嘻嘻地來了。那是上班後的第三天,正好是元宵節。她手裡拎著一隻竹籃,上面蓋著一塊毛巾。一進門,她就囑咐我去水房裡生爐子,等水燒開了,她來下湯糰。那天中午,當我們兩個人坐在空蕩蕩的閱覽室里,吃著熱氣騰騰的湯糰時,我忽然記起來,十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與她在一個桌上吃飯。

沈祖英是一個一絲不苟的人。即便她來看我這件無需解釋的小事,她也一定要讓它條分縷析,明明白白。她來看我,是因為一事未了——她還沒有正式向我告別(「你回家去了嘛!」),而不辭而別對她來說是不能接受的。她之所以會帶湯糰來,是因為當天恰好是元宵節,而我單身一人,「恐怕早已忘了元宵是什麼味了」。

在那個靜謐的午後,祖英一直都是高高興興的,但「輕鬆」兩個字,在她的言談中被重複得太多,反而有點讓人生疑。爐子上的水已經燒開好一會兒了。水蒸氣頂著鋁蓋,發出「噗噗」的滋水聲。她坐著沒動,我也沒動。閱覽室里光線暗淡,就我們兩個人。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屋外艷陽高照,繽紛的陽光把樹林里尚未融化的積雪襯得晶瑩剔透。在遠處的什麼地方,年節將盡的鞭炮聲靜靜地傳來,聽上去更覺落寞和傷感。

我問她退休後打算做些什麼,祖英笑著反問道:「還能做什麼?」隨後,她嘆了口氣,引用了黃庭堅的兩句詩,來說明她退休後的心境。

見我半天沒說話,她隨即就起身告辭。

除了沈祖英之外,還很少有什麼女人讓我產生過如此深的依戀之感。我喜歡她乾乾淨淨的樣子,喜歡她的膽小和恬靜,喜歡她臉上那種充滿揶揄卻欲言又止的神情,喜歡她身上讓人無法接近的深切的悲傷。

祖英離開後,我一個人在桌前坐了一會兒。太陽快要落山時,我來到了二樓,在書架上找到了一本《黃庭堅集》,很快就查到了沈祖英剛剛引用過的那首《登快閣》:

痴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沈祖英,也沒有聽到過關於她的一丁點消息。我有一種無法說明的感覺:這個世界上或許存在著兩個沈祖英。我所見到的這一個,不過是另一個的陰影而已——那麼,那個處在明亮的陽光中,果敢、輕率、稚拙、任性而充滿活力的沈祖英,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當她的形象在我的記憶中變得越來越模糊時,我能記住的,就是她跟我說過的一兩句話,一兩個手勢。樓上再也不會傳來發現昆蟲的尖叫;夏天的中午,每當我在躺椅上睡覺時,也不會有人在我身上蓋上一件工作服;當那個發了瘋的京劇演員來圖書館看書時,再也不會有人悄悄地走到我身後,用胳膊輕輕推我一下,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對我說:「快看,你媽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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