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聞 梅芳

早在一九七五年初,高定國與梅芳的婚姻就出現了明顯的危機信號。隨著「離婚」這個詞在丈夫的叱罵聲中頻頻出現,梅芳不得不認真地去思考這個可以預料的後果。在高定國甜黑的鼾聲中,梅芳一遍遍地這樣問自己:就算離婚,可怕嗎?

每一次的答案都是「不可怕」。

也就是說,讓梅芳整夜殫精竭慮、夜不成寐的,其實並不是可能的離婚,而是這樣一個疑問:一直單身的大伯子高定邦,對自己到底是一個什麼態度?當她在心裡成功地證明高定邦對自己多少有那麼點意思的時候,她又覺得過於虛幻和異想天開。反過來說,當她痛恨高定邦在男女之事上不怎麼開竅的時候,又會覺得大伯子的某一個語調、手勢和眼神顯得意味深長,讓她心底里暗暗滋長出朦朧的希望。

她這樣考慮,是有根據的。

一天晚上,她和高定邦從公社開會回來,走到十八畝的一處池塘邊,天已經完全黑了。在跨過一個水溝的時候,定邦伸手拽了她一把。他們跨過水溝繼續往前走,大伯子的手至少有半分鐘沒有鬆開。在靜謐而神秘的夜色中,在流水和蛙鳴聲中,她不安地想到:如果定邦一直不鬆手,甚至做出進一步的試探舉動,自己應該怎麼辦呢?她在心裡做出了一個瘋狂而危險的決定——搞腐化就搞腐化!哪怕天塌下來,也顧不了那許多了。

可大伯子的手很快就丟開了。他沒事人似的抬頭看了看天色,裝模作樣地對弟媳婦道:「天上的星星這麼密,說不定明天會下雨。」

當梅芳將這個場景在腦子裡想過無數遍之後,她覺得離婚沒什麼了不起,說不定反而是一件好事,誰知道呢?她終於明白,自己當年之所以會嫁給高定國,或許僅僅是為了離定邦更近一些罷了。一旦定國向她提出離婚,她會立即向高定邦敞開心扉,把自己積壓多年的思念向他一吐為快。至於村子裡可能會有的閑言碎語,梅芳全不放在心上。讓他們嚼舌頭去好了。可是,在這一年的年末,高定邦閃電般地與野田裡的一個寡婦結了婚,梅芳那些早已想好的詞句,只能漚在了心裡,變餿,發霉。

野田裡來的這個寡婦,對於兄弟倆與梅芳之間的閑話想必也有所耳聞。為了防微杜漸,過門沒幾天,就找來娘家兄弟,將堂屋的大門用亂磚砌死了。從此高家大院一分為二:高定邦夫婦走前院,梅芳由後院出入,兩家各立門戶,互不往來。

這時,梅芳只有在想起朱虎平的時候,煩亂的心才會獲得暫時的平靜。還好,她總算還有一個朱虎平。

她覺得在任何時候,朱虎平都不是問題——她只要朝虎平勾一勾小拇指,他就會像一條小狗一樣搖頭擺尾地向她跑過來,真正的障礙是他那脾氣古怪的父親朱金順。

她找到了龍英,讓她「旁敲側擊」地去試探一下紅頭聾子的口風。紅頭聾子一聽龍英提起這個話頭,愣了半晌,眼圈就紅了。等到他終於平靜下來,就往地上吐了口痰,隨口說了一個謎語,讓龍英去猜:

原本青枝綠葉,

如今面黃肌瘦。

不提起倒也罷了,

一提起眼淚直流。

龍英沒敢把這個謎語告訴梅芳,只是用「好牛不吃回頭草」一類的話,來好言規勸。可梅芳還不死心。正當她打算找時間與虎平本人直接攤牌的時候,一個名叫蔣維貞的少女突然出現在了她的視線之中。說來奇怪,梅芳第一眼見到蔣維貞的時候(當時,她們在觀前村的大曬場看電影。蔣維貞穿著一件肥大的的確良襯衣,靠在草垛上,漂亮的大眼睛,一會兒盯著銀幕,一會兒偷偷地打量盤腿坐在水龍上的朱虎平),心裡就是「咯噔」一下。憑著女人特有的敏感,她意識到,自己的最後一塊立身之基,已經在「咔咔」轉動的放映機膠片聲中轟然坍塌。

朱虎平和蔣維貞結婚後,梅芳終於看清楚了這樣一個事實:原來,一直在暗中跟她作對的,其實並不是哪個具體的個人,而就是命運本身。繽紛的陽光,已經悄悄越過她的頭頂,走在了她的前頭,將她一個人留在了黑暗之中。

一天清晨,梅芳像往常一樣起了個大早,去新田裡開渠。在深秋的濃霧中,她看不見高定邦的身影,但她知道他就在不遠的地方。等到晨霧被初升的朝陽驅散,她看見了他,也看見了更生家的山牆邊上聚著的一伙人——他們端著飯碗,小聲議論著什麼,不時傳來一陣陣竊笑。梅芳知道他們在說什麼,知道他們為什麼笑。不過,梅芳並沒有覺得自己受到了多大的傷害,反而在心底生出了隱隱的快意。那伙人的笑聲越是淫蕩、骯髒,她的心裡就越是暢快,伴隨著一種無聲的幽怨。

定邦的反應卻完全不同。

村人的議論和竊笑傳到定邦的耳中,很快就化為越來越沉重的嘆息和惱怒。終於,他扔掉了手中的鐵杴,大踏步地走到梅芳跟前,朝村頭看了看,陰沉著臉,惡聲惡氣地吩咐她:

「這裡沒你什麼事,你回去吧。這條渠,我一個人來修!」

梅芳怔怔地望著他,小聲道:「都成孤家寡人了,還逞什麼能!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這一次,大伯子對弟妹的愚忠完全失去了耐心。他沒有心思再和她費什麼口舌,直接從梅芳手裡搶過鐵鍬,往地上一扔,在她的胳膊上推了一把,惡狠狠地罵了一個字:

「滾!」

梅芳勉強笑了一下,撿起鐵鍬,慌不擇路地朝家裡走去。回到屋裡,掩上房門,這才把頭蒙在被子里,放聲大哭。等她哭夠了,去灶下洗臉的時候,忽見兒子小新生將門推開一條縫,獃獃地望著自己。她第一次意識到了「新生」這個名字所蘊含的奧義。

梅芳把兒子摟在懷裡,摸了摸他頭上柔軟的細發,再次淚如雨下,「你就是上天派來的救星。若不是因為你吊著我這半口氣,媽媽早已不在人世了。」

如果說,梅芳在離群索居的生活中,還有一個時相往來的朋友的話,這個人就是龍英。梅芳與龍英保持著最低限度的交往,兩人比鄰而居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另外,在梅芳看來,龍英是一個沒心沒肺、頭腦簡單的人,與這樣的人打交道,無需耗費什麼腦力。不過,表面上頭腦簡單的龍英,其實也有很不簡單的一面。

龍英和牛皋有一個獨子,名叫小滿。小滿娶了一個來自四川的幼兒園老師,生下了國義。國義後來與鄰村的一個瘸腿姑娘結婚,生下了豆豆。算起來,龍英一家也算是四世同堂了。世紀之交的一個下雪天,國義被朱方集團旗下恒生造紙廠的一輛大卡車撞成了重傷,送到醫院沒多久就咽了氣。交管部門不顧國義被撞死在斑馬線上且肇事司機逃逸這一簡單事實,認定事故是由於國義在急轉彎處強行橫穿馬路(雪天路滑,卡車司機來不及剎車)所致,應自己承擔主要責任。小滿去造紙廠鬧過一回,被人關了四五天才放出來。門牙掉了兩顆,整個人都脫了形,不論你跟他說什麼,他總是神思恍惚地望著你,傻傻地笑。

國義下葬那天,全村的人都到龍英家去吊香,梅芳也在其中。那時,小豆豆只有兩歲。他頭上纏著白色的孝布,由瘸腿的母親抱出來,給父親的骨灰盒磕頭,全村人盡皆落淚。當老牛皋扶著牆從屋裡顫巍巍地走出來,啞著嗓子,發出「天,你不分好歹何為天」這樣撕心裂肺的吼叫聲,一下觸動了梅芳的傷懷。

她轉身從龍英家的廚房裡拿來一把菜刀,生平第一次說了髒話。

她舉著菜刀,指著自己唯一的朋友龍英道:「你媽屄。要是有種,你就給我前頭帶路,我們這就去造紙廠。我來替你討個公道。」

站在一旁抹眼淚的春琴,也把腳一跺,說道:「大不了就是個死,我跟你們一塊去。」轉身也從屋裡撿起了一把鐮刀。一見梅芳和春琴挑了頭,村裡的男人也都紅了眼,抄起扁擔、釘耙,就跟著她們上了路。就連年近八旬的紅頭聾子,也梗著脖子,提著一把竹刀,在後邊遠遠地跟著。

這是梅芳最後一次在公共場合出頭露面,也是儒里趙村的村民最後一次以「集體」的名義共赴急難。當這夥人頂著北風,踩著薄雪,擁到造紙廠門口時,刑警大隊的人早已先期抵達,列陣以待。他們全都背著手,神色肅穆,在廠門口的鐵柵欄前站成了兩排。

在恒生造紙廠辦公樓四層的一間會議室里,高定國透過一面巨大的茶色玻璃,遠遠地注視著廠門口劍拔弩張的一幕。當他認出挑頭鬧事的正是他的前妻梅芳時,不由得心裡暗暗叫苦。他把煙頭朝地上一扔,心事重重地對自己親手提拔起來的刑警隊隊長曹小虎說:

「這事不太好弄。」

站在一旁的曹小虎手執對講機,扭過頭來,迷惑不解地看著高定國。和他的父親曹慶虎一樣,曹小虎的臉上也有一顆大黑痣,只是沒長在下巴上,而是被移到了眉心。當時,正在會議室里掃地的趙蘆花(永勝的二女兒),聽到了兩個人的如下對話:

曹小虎:「怎麼不好弄?他們全都帶著兇器,你沒看見嗎?這是在公然對抗國家機器。沒什麼好說的,把他們全都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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