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聞 同彬

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同彬的生活中一下子出現了兩位「絕世美女」。她們都是丹徒繅絲廠的女工,一個來自高資,一個來自新豐。這兩個女孩同樣的貌若天仙,同樣的性格溫婉,同樣的聰明過人,就連名字都一樣,她們都叫莉莉。

同彬看著這個,腦子裡又想著另外一個,一時間難以割捨,委決不下。選擇的痛苦如同熱病一樣,很快讓同彬感到了甜蜜的眩暈,就像迷了路的蜜蜂,不知該到哪一朵花蕊中去采蜜。

最後,他決定將這個難題交給母親。

聽了兒子眉飛色舞的比劃和介紹,新珍很快就被他弄糊塗了。她不得不頻頻打斷兒子的講述,問他:「等等,你說的這個莉莉,到底是哪個莉莉?」或者:「丁莉莉是哪個莉莉?」為了不讓兩個莉莉在腦子裡打架,新珍很快就想出一個聰明的辦法——她把其中的一個定義為高資莉莉,另一個,自然就成了新豐莉莉。

得知了兒子幸福的煩惱之後,新珍立刻暗中託人去高資和新豐兩地尋訪,分頭打探兩位姑娘的家世背景。高資莉莉的父親是縣委辦公室的副主任,哥哥是肉聯廠的廠長。她還有個舅舅,在鎮江市某一個「要害部門」當局長。家境殷實,社會關係也相對比較複雜。而新豐莉莉的父母都是鎮供銷社的普通職工,為人正派,待人謙和有禮。在得知上述信息之後,略一思索,新珍就在兒子的肩上拍了拍,對他道:「一閉眼,就她了!」

這回該輪到兒子心裡犯嘀咕了。他迷惑不解地看著母親,小心翼翼地問道:「等等,您說的那個她,指的是,哪個莉莉?」

按照新珍內心的想法,她比較看重高資莉莉遠為顯赫的家世背景。市裡縣上,都有人做官,攀上這麼一戶人家,別的不說,兒子將來的前途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在做出最終的決定之前,為謹慎起見,新珍去了一趟丹徒,囑咐兒子將兩個女孩都約出來,到工廠對面的一家飯館吃飯,讓她這個當婆婆的最後「相相面」。

他們一行四人出了廠門,準備過馬路。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使選擇的天平發生了意想不到的傾斜:高資莉莉一刻不停地跟兒子說笑,而新豐莉莉則始終拽著新珍的胳膊,在滿街的車流中左右躲閃。

新珍的心裡起了波瀾。

在稍後的飯桌上,高資莉莉阿姨長、阿姨短,嘴巴塗了蜜,像小鳥一樣聒噪著,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還時不時往新珍的碗里夾菜(新珍心裡道:這姑娘倒也能說會道,跟兒子倒是一路貨)。再看看那一個呢?靜靜地坐在一邊,低著頭,目光就像受了傷的小動物一樣,楚楚可憐,惹人憐愛。每當新珍看她一眼,新豐莉莉都報之以微微一笑,且頃刻間就紅了臉。新珍的目光在兩個姑娘的臉上跳來跳去,一時間也有些犯暈。最後,經過痛苦的權衡,新珍在心裡暗暗地打定了主意:去他媽的!就她了。

在這一年的國慶節,同彬與新豐莉莉結了婚。

問題是,這個看似柔眉順眼、門風謹嚴、家庭關係相當單純的女孩,其實也頗不簡單。結婚還不到半年,深諳床笫之事的同彬,就從妻子身上發現了越來越多的疑點,從而挖出了埋在他們婚姻生活中的一枚危險的地雷。這個姑娘在十四歲那一年,就與他們學校的班主任有過一段不倫之戀。最讓同彬不能忍受的是,新豐莉莉甚至在與自己結婚後,仍與中學教師暗中來往。在妻子借口回娘家探親的許多個夜晚中,至少有兩個晚上是在班主任的宿舍里度過的。莉莉向同彬發誓賭咒說,她和班主任之間的關係,「就像剛摘下的新棉一樣純潔」,她從未允許那個年屆五旬的老師進入過自己的身體,最多也就是和衣躺在床上「溫存溫存」而已。

妻子口中的「溫存」一詞,給了同彬太多的遐想空間。他有一次跳著腳,向我咆哮道:「你說,什麼是他媽的溫存?溫存,是他媽什麼意思?用嚴格的法律術語來說,不就是骯髒的猥褻嗎?」

同彬從妻子口中逼問出實情之後,立即雇了一輛摩托車,懷裡揣著一塊紅磚,來到了新豐鎮,找到了那個班主任。同彬在心裡盤算好了,一旦班主任向他低頭認錯,並保證以後不再糾纏,他就會大度地饒恕他。可班主任卻擺出一副教訓人的架勢,摟著同彬的肩膀,咬文嚼字道:

「小夥子,別衝動。聽我把話慢慢說完。這個,世界呢,是複雜的。有時候呢,甚至是相當複雜的。人的感情也是複雜的,有時候呢,是相當的複雜的。人對於自己的行為,有時候呢,並不能完全控制,或者說,不能控制。打個比方說……」

同彬沒讓他把那個比方說完。他將老頭按在體育場雜草叢生的沙坑邊上,舉起紅磚,朝他臉上一頓猛砸。他這一瘋狂的舉動,似乎僅僅是為證明老頭剛才的那句話是正確的——人在某些時候,對自己的行為不能完全控制,或者,不能控制。

事後,同彬在拘留所呆了幾個月後,被判刑四年。他在溧陽監獄服刑的那段日子裡,妻子每逢星期三都會探視。有一次,她還帶來了班主任寫給他的一封信。在信中,老頭承認自己與莉莉的交往有悖倫常,但「從不為此事感到後悔」,也沒打算向他道歉,因為據他說,「如果沒有激情,人活在世上不過是行屍走肉,而激情總是危險的,陰暗的」。僅僅為了讓此事有一個最終的結果,他決定不再與莉莉有任何往來。他囑咐同彬好好改造,爭取早日減刑出獄。在這封信的末尾,老頭這樣寫道:

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倏忽復明,人皆仰之。

這句話的意思沒有什麼難解之處。同彬唯一不明白的地方在於:他信中所說的君子,指的是同彬呢,還是他自己?

同彬出獄後不久,在船舶學院西門外的林蔭大道上,他和另一個莉莉迎面相遇。那時,高資莉莉已經嫁給了句容的一個裝修公司老闆。高資莉莉聽說同彬已被繅絲廠除名且情緒低落,就建議他去丈夫的公司幫忙。當天晚上,他們兩人在汽車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館裡第一次赤裎相見。高資莉莉於星眸半睜、嬌喘鼎沸之際,仍沒忘記這樣問他:「兩個莉莉,哪一個更好?是她,還是我?」

同彬一心想著在這具豐腴的軀體上報仇雪恨,恨不得將自己這段日子所有的屈辱和不順,都一股腦地打進她靈魂的深處。他嘿嘿地笑著,一迭聲地道:「你好,你好。」

他的耳邊又響起了班主任「激情總是危險的,明暗的」這句話來,要命的是,現在看來,這句話也是對的。

同彬在句容只呆了不到兩年。厚道、遲鈍卻意志堅定的句容老闆,終於從妻子與同彬刻意維持的淡漠關係中,看出了相反的內容。他客客氣氣地請同彬吃了一頓飯。飯後,他從黑提包里拿出了一大堆的錢,整整齊齊地在飯桌上碼好,推到同彬的跟前,讓同彬「行個方便」,就此從句容消失。同彬及時地想起了童年時祖父趙錫光對他的一句忠告:

對老實人的威脅決不能置之不理。

他沒有碰那筆錢,第二天就離開了句容,回到了妻子身邊。

不過,同彬在句容的兩年沒有白待。高資莉莉的陪伴,幫助他熬過了出獄後最危險的那段年月,同時,他對裝修這個行當的生財之道也早已諳熟於心。他很快就把家搬到了南京,在兩位叔叔的資助下,在南京成立了自己的裝修公司。

那已經是九十年代初的事了。

同彬到了南京之後,常常來邗橋看我。有一段時間,因他來得太過頻密,我就配了一把房門鑰匙給他。往往在一個月中,總有那麼一兩天,我下班回家,看見他躺在我的床上呼呼大睡。在開頭的幾年中,同彬每次來,都會提到妻子和那個班主任的往事,直到多年以後,這個班主任因肝癌去世。

班主任病故的消息傳到南京,妻子一連幾天茶飯不思。同彬咬咬牙,主動提出來,陪妻子去了一趟新豐,參加班主任的遺體告別。看著玻璃棺中那張毀損的臉(由於牙齒被打落了六七顆,他的整個面部癟塌塌的,呈現出刺目的扭曲),同彬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自責。實際上,只要把班主任與妻子之間的所謂「溫存」,理解為拉拉手,摸摸頭,乃至摟摟肩膀之類的親昵,他覺得自己並非不能原諒他。就算他們之間真的有過什麼,那又怎樣?反正這人已經死了。

從窗口忽然吹進來一縷清風,夾帶著窗外桂花的馥郁的香氣,同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恭恭敬敬地給死者鞠了三個躬,就把這事徹底丟開了。

同彬如果白天到邗橋來,也會直接到圖書館來找我。他和沈祖英很快就混熟了。每當他口若懸河,半真半假地與祖英打趣逗樂,祖英總是笑得前仰後合。她稱同彬為「話癆」,時常不無遺憾地對我說:「那個話癆,這麼好的腦筋,不去做學問,真是太可惜了。」相較之下,同彬對祖英的看法卻讓我有些吃驚:

「這人不簡單。一看就是在雲上翻過筋斗的角色。說來也怪,這人怎麼看,都有點梅芳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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