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聞 高定邦

早在一九七四年冬天,高家兄弟就已反目成仇。為了平息日甚一日的閑言碎語,高定邦一賭氣,就依了馬老大的攛掇,與野田裡的一個寡婦匆匆忙忙結了婚。但謠言並未就此歇絕。兩年後,高定國與梅芳離了婚。知青小付調到朱方中心小學任副校長,夫妻二人在朱方鎮上找了個房子住了下來,從此很少在村裡露面。村子裡有人議論說,如果高定國早一點離婚,或者說,高定邦晚一點和寡婦結婚的話,梅芳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投向大伯子的懷抱。當初,高定邦單身的時候,村裡人編出瞎話說,兄弟倆合娶了一個老婆。如今呢,梅芳一個人落了單,與哥嫂同在一個屋檐下,村裡人又說,高定邦等於是娶了兩個老婆——前半夜和寡婦睡,後半夜與梅芳睡,「過的是神仙般的日子」。

翻過來,覆過去,閑話一樣有的說。

一天晚上,高定邦去野田裡岳丈家喝酒。在回家的路上,他醉醺醺地走到便通庵附近,往金鞭灣里撒了一泡尿,心中忽然就生出一個念頭來:金鞭灣的水直通長江,如果在便通庵建一個排灌站,把長江水調入新田,再在新田裡開挖一條河渠,取之不竭的長江水將會沿著水渠注入全大隊的每一寸良田。他讓弟媳梅芳幫忙,連夜給公社起草了一份報告。新上任的公社書記陳公泰正在四處抓典型、樹標兵,也很想鬧出點動靜來,當即就拍了板。他親自出面,和野田裡所屬的東升公社協商,不到一年,就在便通庵旁修了一個排灌站。剩下的事情就變得極其簡單了——高定邦只需在村莊與便通庵之間,開挖一條兩三米寬的人工渠就可以了。他對陳公泰誇下海口說,半年之內,就請陳書記來村裡為新修的水渠剪綵。

可是這一次,高定邦對形勢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他在祠堂里召集了社員大會,到場的人寥寥無幾。定邦又讓銀娣和新珍去各家動員,所有的人都笑臉相迎,滿口答應,可到了開工的那一天,除了大隊和生產隊的十幾位幹部之外,只來了三個人:老鴨子、春琴和王曼卿。

那時,年老色衰的王曼卿傍上了她生命中最後一位相好趙柏生,兩人搭夥在菱塘養鴨子。王曼卿只幹了半天活,下午就溜了號,去菱塘邊照料她的鴨子去了。

這天下午,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將開渠的人驅趕到了便通庵中。高定邦坐在一張小板凳上,望著屋檐的雨簾發愣。小武松潘乾貴走到他身邊,挨著他蹲了下來,遞給他一支煙。小武松說:

「時代不同了。如今田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戶,所謂的大集體早已名存實亡。除了我們這幾個老杆子,你說說你還能指揮得動誰?你要修這條日屄的水渠,目的無非是為了防旱排澇,多打糧食,這是好心。大家都看在眼裡,不用說。可你想一想,就算是年年風調雨順,村子裡也沒人願意種地了。種地不賺錢,弄不好還他娘的賠錢,邪門啊!我們大隊的地,差不多有一半都撂了荒。每個人做夢都想辦個廠子,做點生意,一夜發家。就連王曼卿那等貨色,也都知道從鴨屁眼裡往外摳錢。我勸你不如趁早收手,別再干這吃力不討好的事了。我的話先說到這裡,你琢磨琢磨。」

那時,高定邦正憋了一肚子火沒處發呢,小武松的一番話,句句都戳到了他的痛處。定邦心煩意亂地站了起來,鐵青著臉,對小武松道:「如果你不想跟我再打一架的話,就請你滾遠點吧!」小武松也不願示弱,他把頭抵到定邦的胸前,挑釁似的笑道:「老哥,別那麼不識相。如果我們再打一架,你掂量掂量,誰會贏?」說完,沒等雨停,就一把拽過他老婆銀娣,回家去了。小武松夫婦這一走,幹部們很快也溜走了一大半。第二天來新田的工地上幹活的,就只剩下了四個人:高定邦、梅芳、春琴和新珍。

沒過兩天,新珍從公社的衛生院弄來了一張「腰椎間盤突出」的證明,向定邦告了假。春琴本來就和梅芳不對付,新珍在的時候,她還有個人可以說說話,新珍這一走,春琴總覺得哪兒有些彆扭。她在村中遇見了回娘家探親的趙金花。金花說:「人家大伯子和弟媳婦正打得熱火朝天,你一個寡婦人家,硬要攪在裡邊,礙手礙腳,有意思嗎?」經她這一頓搶白,春琴一生氣,也就不去了。

當高定邦與梅芳在新田裡挖溝的時候,村裡的幾個二流子就聚在更生家的山牆邊,端著飯碗一邊吃一邊看他們的笑話。這個說,「男女搭配,幹活不累。」那個說,「累了有什麼要緊?親個嘴,加點油,接著干,渾身是勁。」這些話傳到梅芳的耳中,她就哭著離開了。

新田的工地上終於只剩下了定邦一人。

春琴的家就在新田的邊上。她從窗戶里看見高定邦揮鋤開渠的身影,心裡就有點著急。她知道定邦是在跟自己鬥氣,知道他跟當年的丈夫趙德正一樣,作繭自縛,畫地為牢,掉在自己挖好的坑裡出不來了。她把兒子龍冬叫到跟前,央求他「好歹給定邦叔叔去做個伴,搭把手」。龍冬倒是很聽話,他二話沒說,扛起一把鐵鍬就出了門。可他還沒走到新田,就被龍英的兒子小滿截住,幾個人去祠堂打牌去了。

高定邦沒撐多久。他在吐了幾口鮮血之後,終於暈倒,被人送到了公社的衛生院。當天晚上,高定邦在病床上醒來,發現除了哭哭啼啼的老婆和眼巴巴望著自己的兒子之外,病房的椅子上還坐著一個人。等到眼前那影影綽綽、重重疊疊的影子終於在瞳孔中聚上了焦,定邦才認出來,那人正是我的堂哥趙禮平。禮平告訴他,他已經墊付了全部的醫藥費,並從鎮江的江濱醫院請來了一位專治胃出血的內科主任,「你安心養病。至於新田的那條河渠,你也不用操心,我來替你挖!」

高定邦一聽禮平要替他修渠,不由得笑了,「你來挖?你會變戲法?」

禮平道:「這你就不用管了。蟹有蟹路,蝦有蝦路,我自有辦法。」

定邦瞥了一眼堆滿床頭櫃的水果和補品(還有一束鮮花),在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之後,再次笑了起來:

「趙董事長,這麼大的人情,我高某人可還不起啊!」

「高書記客氣了。」禮平不緊不慢地笑道,「要說人情呢,高書記求我的時候少,我求高書記的時候多。過去如此,將來恐怕還是如此。你好好養病。我們來日方長。來日方長。」說完,禮平站起身來,朝定邦拱了拱手,弓著身子,倒退著離開了病房。

大約半個月之後,大病初癒的高定邦在老婆的攙扶下,沿著剛剛竣工的河渠堤岸漫步的時候,不由得百感交集。他聽人說,趙禮平出錢,不知從哪裡弄來了幾百個安徽民工,幾乎在一夜之間,就把水渠修得又寬又直。高定邦望著河渠兩岸新栽的整齊的塔松,禁不住悲從中來,老淚縱橫。小武松說得沒錯,時代在變,撬動時代變革的那個無形的力量也在變。在親眼看到金錢的神奇魔力之後,他的心裡十分清楚,如果說所謂的時代是一本大書的話,自己的那一頁,不知不覺中已經被人翻過去了。

老婆看見定邦哭,也跟著他哭。兩人哭了半天,老婆道: 「老高啊,自打我跟你成了家,還從來沒見你這麼高興過呢。」

高定邦吃驚地回過頭,望著老婆瘦小的身軀,心中悲憫難忍,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最後,他噙著熱淚,對老婆笑了笑,道:「高興。高興。」

這年秋天,高定邦辭去了大隊書記一職。他的職務由我原先的小舅子斜眼暫時代理。

但事情還沒完。

一年初春,來自福建的一位蔣姓老闆,酒足飯飽之後,由趙禮平陪著,在村裡村外轉悠了一整天。據說,蔣老闆對我們村一帶的風水讚不絕口。他站在便通庵的那處破廟前,手在空中胡亂地划了一個大圈,要把這一帶的土地「全都吃下來」。禮平問他怎麼個吃法。蔣老闆說:「這好辦,我們各出一半的錢,把這塊地方盤下來。至於將來做什麼,再說。只要有地,我不怕它長不出花花綠綠的票子來。我在朱方鎮找地方建造安置房,項目報批和全部的拆遷,你來負責。」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等到了第二年夏末,朱方鎮的安置房已悄然封頂,可禮平這邊的拆遷仍然一籌莫展。他咬咬牙,將原先許諾給村民的拆遷補償費提高了一倍,村民們照樣不理不睬。禮平一著急,就把剛剛在刑警大隊升任大隊長的高定國叫到了跟前,責令他找來些虎狼梟獍,動用「非常手段」,給那些冥頑不化的村民們一點顏色瞧瞧,「出了事,我擔著。」

高定國哭喪著臉道:「人好辦,你要多少,我給你叫多少。可都是本鄉本土的鄉親,低頭不見抬頭見,下不去手啊!」

最後,新上任的村長小斜眼想出了一個主意。他的斜眼緊盯著高定國,實際上卻是在跟趙禮平說話:「當年高定邦不是在新田修了一條水渠嗎?他娘的,一次也沒用過,如今正好派用場。乾脆,我們來他個水淹七軍!」

趙禮平一動不動地望著小斜眼,雖說兩個人的眼神怎麼也對不上,但他還是笑了。

那時的金鞭灣早已被附近的化工廠污染,濃稠的黑水順著高定邦下令開挖的水渠倒灌進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