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聞 嬸子

一九八一年九月,我從薛工的宿舍搬到了邗橋新村的新工房裡。我的那個單元在一樓,靠西,只有一間半,不過一個人住也足夠了。我是那種只有在獨處時才會感到輕鬆自在的人。只要有扇門,我就可以把整個世界關在外面。除了冬天的風雪和夏日的蚊蟲,平常很少有誰光顧我的小屋。直到五六年之後,我的住處才終於迎來了兩位訪客。

當我的嬸子帶著堂妹金花找到這裡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應當說,不論是對我的嬸子,還是堂妹金花,多年來我一直沒有什麼好印象。不過,說實話,離家多年後,我第一眼看見嬸子,心裡還是挺高興的,甚至有些激動。可我的好心情沒能持續多久。我正打算問問嬸子,大老遠來找我有什麼事,嬸子像是看穿我心思似的,抿嘴一笑:

「我來看看你在城裡過的是什麼好日子!」

她進了屋,東看看,西瞅瞅,很快又感嘆了一句:

「我還當你在城裡過上了什麼好日子!」

初一聽,這兩句話差不多,仔細一琢磨,意思完全不同。

不久前,我曾收到過一封龍冬寄來的信。他告訴我,我們家的那處空房子被堂哥佔了。趙禮平沒跟任何人商量,就在我們家的院子里加蓋了幾間房,在那裡辦了一家五金配件廠。高定邦出面阻止,說了幾句公道話,被嬸子指著鼻子好一通大罵,最後,定邦也只得由他們去了。「有什麼辦法呢?」龍冬在信中感慨說,「不要說高定邦一個小小的村長,就連鄉長陳公泰都在走他們家的門路,搶著給趙禮平拎包呢!」

我判斷,嬸子和金花大老遠從鄉下找到邗橋來,多半與房子的事有關。果然,當我們三個人圍著過道里的小方桌坐定之後,金花就從包里取出一份房屋轉讓合同,讓我在上面簽字。嬸子說:

「這處房子,原本就是老趙家的祖產。當初分家時,你爺爺如果不偏心的話,應該一碗水端平,兩兄弟一人一半。可憐你那瘸腿的叔叔,人老實,又拙智,凈身離了門戶,連根針都沒帶出來,招到我們家做女婿,這些事,一場一節,你都是曉得的。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不提了。現如今,你在南京立住了腳跟,吃上了公家飯,鄉下那個房子你也住不上,難道一直空關著養蛇不成?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這房子不讓給至親的骨肉,難道還要讓與外人?老刀筆不在了,這個文書我是請他兒子長生做的。八百塊錢的轉讓費,一分一厘不會短少。你今天簽了字,我明天回家後就把錢給你匯過來。」

嬸子的一席話,說得我心煩意亂、焦躁不安。為了壓住心頭那不時躥動的火苗,不至於立刻與嬸子翻臉,我只得賭氣似的在合同上籤了字,希望此事儘快了結。簽字之後,心裡忽然又覺得隱隱作痛。我知道,一旦房屋出手,我跟家鄉之間的最後一點聯絡也被切斷了,心裡就覺得空落落的。可這些話,我一句也沒跟她們說,說了她們也不會懂。我接連抽了兩根煙來平復心情,然後,猛吸了一口氣,裝出高高興興的樣子,請她們去邗橋鎮上找館子吃飯。我原打算吃完飯後,順便將她們安頓在工廠的招待所里,可嬸子執意不肯。她說不如在家隨便弄點吃的,對付一晚,第二天一早她們就走人,「你們家,總不至於連挂面都沒有吧?」

嬸子在廚房裡忙著下面,我和金花就坐在過道的桌邊聊天。

金花那時已嫁給了宜興的一個老闆,說起話來帶著一點無錫腔。金花說,早些年,生產隊的田都分到了各家各戶,現在村子裡幾乎沒什麼人種地了。這也難怪,一年忙下來,累個半死,一畝地只有五六十塊錢的收入,誰願意干?大家都忙著辦廠,政府也鼓勵村民辦鄉鎮企業,「除了我哥之外,寶明放下好好的木匠不做,辦了一個模具廠。寶亮也從學校辭了職,辦了家五金電配廠,生產燈頭底座和電烙鐵的手柄。小武松潘乾貴和銀娣兩個人,張羅了一個醬菜廠,醬蘿蔔、醬黃瓜、醬大頭菜、醬生薑芋,說起來,大小也是個老闆了。就連王曼卿也懶得種地。她和柏生合夥,在菱塘養了幾百隻鴨子。老菩薩呢,成天拎個錄音機,嘰哩哇啦地去各個學校門口轉悠,專門幫人家補習英語,錢也沒少掙。夫妻倆去年還買了一輛摩托車。你還別說,王曼卿開起摩托來,也是一把好手。成天神氣活現的,到哪裡都是突突突,一陣煙。」

我明明記得,武松和銀娣兩個人都已跟著雪蘭去了上海,怎麼會又在老家開起了醬菜廠呢?

金花說:「上海倒是去過。後來小武松失手將親家翁打成了重傷,夫妻兩個又回來了,靠著兒子小斜眼,一塊過日子。」

我問武松因何與親家發生爭執,堂妹只是笑,不肯說。正在這時,嬸子把滿滿一盆西紅柿雞蛋面放在桌上,在圍裙上揩了揩手,接話道:

「你別瞎說,不是這麼回事。聽銀娣說,小武松根本沒動手,他只是在親家的耳邊吼了一聲,那老頭的耳朵就聾了。」

吃過飯,嬸子和金花就擠在我那張小床上睡了。我仍舊回圖書館過夜。

第二天早上,我在廠門口的路邊店裡,買了包子、油條和茶雞蛋,準備回家招呼嬸子她們吃早飯,沒想到,她們一大早就已離開了。從那以後,直到嬸子去世之前,我與她再也沒見過面,轉讓房產的那八百塊錢,也終於沒有寄來。我聽說,堂哥的生意做大之後,在深圳和珠海都買了房子。嬸子有半年住在宜興的女兒家,另外半年就呆在深圳,像候鳥一樣在兩地飛來飛去。

二〇〇三年末,我開車去南京祿口機場接人,在途經郊外的一座石橋時出了車禍,在醫院裡躺了十多天。我不得不另謀出路。半年後,幾經周折,我終於在青龍山採石場的傳達室找到了一份新差事。

一天中午,我接到了叔叔從鎮江康復醫院打來的電話。他在電話中沒說有什麼事,只是讓我儘快去一趟。此前,我已經聽說,嬸子病得很重,已經從深圳回到了朱方鎮。

我趕到康復醫院的住院部,叔叔在病房門口等我。他說嬸子剛吃了葯,正在昏睡之中,讓我等會再進去看她。他把我帶到了隔壁的一個寬敞的休息室里。金花也在那裡。她的身旁坐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夥子,正在低頭玩手機遊戲。金花讓他叫我舅舅,那小夥子白了我一眼,沒吭氣,金花也沒再堅持。房間里還坐著三四個陌生人,他們眉頭緊皺,都在抽煙,不說話。大約二十來分鐘後,護士夾著一個病曆本,推門走了進來。她剛問了一句「誰是獃子」,我立刻就站了起來,把護士也逗樂了。

我跟著護士,來到了嬸子的床前,坐在了窗邊的一張紅色的塑料椅子上。嬸子微微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還沒說話,兩行濁淚就從深陷的眼眶裡溢出,順著臉頰無聲地滾落。嬸子把叔叔支到門外,以便「讓我們娘兒兩個,安安靜靜說說話」。

一聽見嬸子說「我們娘兒兩個」,我心頭一熱,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嬸子抬起她那隻插著吊針的手,輕輕地拍了拍床沿,大概是希望我坐得離她更近一些。隨後,她用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對我喃喃道:

「獃子。獃子。我叫了你一輩子獃子。叫慣了,你的真名叫個什麼,我就一點都想不起來了。我知道你是有名字的,你的大名叫個什麼?」

我說,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趙伯渝,「你要習慣叫我獃子,就獃子吧,沒事。」

「沒錯。是叫趙白魚。你娘生你的那天,有一條白魚從燕塘的水碼頭跳上岸來,你爸爸去河邊挑水,撿著了。他是個算命的,大概是覺得吉利吧,就給你取名叫白魚。白魚啊,你說嬸子怎麼就這麼倒霉?我吃的都是有機菜,喝的都是礦泉水,不抽煙不喝酒,早晚散步兩次。怎麼偏偏叫我得這個病?白魚啊白魚,嬸子得了這個病,也不奇怪。嬸子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這病就是報應。對不起,白魚。對不起。真是天打雷劈。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那苦命的媽媽……」

我一邊替她老人家擦去眼角的淚,一邊在心裡想,嬸嬸說的這件事,指的會不會是她沒給匯來的八百元錢?可聽到她說天打雷劈,又覺得不太像。第一次聽見嬸子一迭聲地說對不起,我的眼淚也止不住嘩嘩直流。

「要說對不起,我第一個對不起你娘。」嬸子說,「你娘去了南京之後,沒有哪一年不給你寄東西來。糖果啦,餅乾啦,本子啦,鉛筆啦,小人書啦,什麼都有。有時一年寄一趟,有時一年寄兩回。要把你娘寄給你的這些東西,堆在一塊,准能堆出個小山來。有一回,她還寄過一塊手錶。是上海產的寶石花。我第一次收到你娘寄來的東西,一時財迷心竅,就沒讓你爹知道。有了頭一回,就有了第二回。糖果和餅乾,都被禮平和金花吃到了肚子里,剩下的東西,全都送到皮村的供銷社,讓魏廣國那狗日的代賣。賣來的錢,我和他平分。我既然做了這件缺德事,就該受這場報應。我這個人,就是死了也不值個價。

「白魚啊,嬸嬸今天叫你來,不光是要給你賠禮道歉。我是想告訴你一件事。自打你娘離開朱方鎮,她一天都沒忘記過你。她的腸子一天都沒有直過。她的心沒有一天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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