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聞 孫耀庭

工會圖書館是一個兩層樓的灰磚建築,隱沒在一片翠綠的杉樹林中,緊挨著職工食堂和工會俱樂部。牆磚寬厚、陳舊且結實,長著毛絨絨的碧綠苔蘚。在炎炎烈日之中,只要你一走進這座建築,就會立刻感到一縷迎面撲來的陰涼,令人郁燥頓除,神清氣爽。

沈祖英告訴我,這座圖書館建成的時間頂多也就十年。當年,廠里要修建一條通往江邊碼頭的專用鐵路,被一座巍峨的團城擋住了去路,主事的人說了聲「挖」,築路工人就在城牆上扒開了一個大豁口。厂部的領導覺得舊牆磚幾乎完好無損,丟掉了有些可惜,就用這些城磚蓋了這座圖書館。雖然經過了數百年的風吹日晒,這些城磚敲上去仍然噹噹作響,儼然金鐵之鳴,「這樣的磚頭,我們廠連一塊也造不出來。」

祖英說,幾百年來,南京城頭旗幟變幻,屢攻屢陷。每一塊城磚,都吸飽了兵士們的鮮血,那些瘋長的綠苔,正是兵士們的魂魄,「沒人的時候,你稍稍凝神屏息,就會聽到房子里刀劍相叩,喊打喊殺的嗡嗡聲。」沈祖英在向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已經發現這個人有一個天生的弱點:膽小,且聯想豐富。

我剛去圖書館上班的那陣子,正值盛夏,幾乎每天午後都會下暴雨。當狂風從屋頂上呼呼地刮過,空曠的房子里的確回蕩著一陣陣尖利的囂鳴。不過,那聲音聽上去,倒不像刀劍相叩的廝殺和叫喊,更像是一聲聲滿含幽怨的嘆息。

按照廠里的規定,圖書館在周末照常開放,只是在每周三的下午,有半天的閉館休息時間。祖英負責樓上兩萬多冊圖書的借閱和編目,而我則在樓下照看報紙和期刊閱覽室。除了一些退休職工時常來閱覽室翻看報紙和電影畫報外,很少有工人來這裡借書。為了給自己找點事做,打發難熬的清閑,祖英每天都會把家裡的衣服拿到單位來洗。等到她把那些衣服洗了又洗,一件件抖開撫平,掛在晾衣繩上,差不多就要花去大半個上午。到了下午,照例是收衣服、燙衣服、疊衣服,沈祖英總有辦法讓自己一天到晚忙個不停。

沈祖英洗衣服的水房就在走廊的盡頭。嚴格來說,那個水房只是一個天井——地上鋪著青磚,水池的上方裝有防雨的塑料頂棚,西南兩邊的磚牆上各有一扇人字形瓦片搭成的花窗。水房裡還有一隻燒開水用的煤球爐。

兩棵高大的棗樹篩下一地的濃蔭。

在祖英不洗衣服的中午,我也會搬一張摺疊椅,躺在滿眼翠綠的天井裡,嗅著衣服上淡淡的肥皂味,隨便找一本書來看。看累了,就把目光投向窗外的野地。透過那些鼠耳狀的棗樹葉,我注意到,在遠處的一片收割後的麥田裡,矗立著一座古老的磚塔。一座磚塔孤零零地聳立在麥地里,的確有些奇怪。磚塔後面,是一個月牙形的荷花塘(雪蘭剛來的那些天,我曾帶她去磚塔下轉了轉。可雪蘭當時心緒不佳,對滿塘的荷花和四周幽深古樸的景緻無動於衷)。再往前,就是邗橋鎮了。祖英的家也在那裡。

我到達邗橋已經一個多月了。母親那邊沒有任何消息。

有一天,閱覽室來了一個人。這人看上去五十來歲,梳著齊耳短髮,穿著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衣。她一邊翻閱著雜誌,一邊偷偷地透過鼻樑上方的眼鏡,不時地覷我一眼。可她一旦發現我也在打量她,臉色就突然變得很嚴肅,迅速把目光移向別處,裝出沒有看我的樣子。

我一連試了幾次,每次都是這樣。

我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荒唐的念頭:這人會不會就是我的母親?她把自己裝扮成一個讀者的樣子,悄悄地溜進閱覽室,會不會是為了在暗中觀察我,留意我的一舉一動?

我正亂七八糟地想著這些事,沈祖英雙手蘸滿肥皂沫,從水房裡悄悄來到我身邊,朝我遞了個眼色,小聲地叮囑我,讓我給那個女人倒一杯涼開水,送過去。除了這個女人之外,當時的閱覽室里還有另外的七八個人。沈祖英為什麼單單讓我給她一個人送涼白開呢?我心裡犯起了嘀咕,但還是決定照她的話去做。當我把水杯端到她跟前,她連頭也沒抬,不冷不熱地說了句「謝謝」,仍舊在翻看雜誌。我正要走開,忽然聽見她向對面坐著的一個老頭悄聲道:

「村裡的青壯年都被敵人抓走了……」

那老頭把手裡的報紙一抖,抬頭看了那個女人一眼,笑了一下,立刻朗聲道:

「崔大嫂下落不明!」

隨後,老頭起身走開了。他獨自走到窗邊一個靜僻的角落裡,背轉身坐了下來,蹺起二郎腿,繼續看報。

坦率地說,我當時被他們之間的對話弄糊塗了,心裡想,像唐文寬那樣喜歡說怪話的人,原來哪兒都有啊。我悄悄地來到水房,把這件怪事和祖英說了說。她在搓衣板上使勁地搓著一條燈芯絨褲子,不吭聲,只是笑。等到她把那條褲子在臉盆里投乾淨,讓我幫她擰乾,這才甩了甩手上的水,小聲對我說:「那人是個瘋子。你要留點神,千萬別去招惹她。要是她發作起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說起來,人的意念有時候十分可笑。你要是對某個事情動了念頭,即便你明明知道這個念頭是錯的、荒唐的,但要消除它在心裡留下的印記卻絕非易事。你大概還記得,在我小時候,是以王曼卿的樣子來想像母親的。自從我在圖書館見到那個瘋子之後,就開始以這個瘋子的形象,來想像母親年老後的樣子。毫無辦法。後來,我知道她就是孫耀庭的前妻,知道這人姓秦,知道她在文革時期,作為南京戲劇界的一代名伶,曾一度頭角崢嶸,風光無限,但這個瘋子,仍然會盤踞在我的記憶里繼續扮演母親的形象——夜半時分,當我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醒來,在黑暗中試圖要挽留住母親那正在消退的虛幻面容時,每次拼合出來的,總是那個瘋子的形象。

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兩個月之後。

八月末的一天中午,廠辦宣傳科的小於來圖書館找我。他笑嘻嘻地通知我,下班後去一趟廠長辦公室,孫耀庭有要緊的事要跟我談。

那時,我已經預感到,孫耀庭終於要跟我談母親的事了。

經過整整一個下午的反覆思量,我在心裡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假如母親提出來要和我見面,我不應該立刻答應。到了這個時候,怎麼也得端一端架子。她晾了我足足二十一年。二十一年音信全無。我也應該晾她一晾。假如她一招手,我就像只哈巴狗似的,搖著尾巴沖她跑過去,也許反而會被她瞧不起。當然,如果她再三哀求,我最後還是會讓步的。因此,你大概可以想見,當孫耀庭在辦公室里跟我一見面,就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母親去世的消息時,我當時首先感到的並不是晴天霹靂的悲傷,而是一種痛徹肺腑的羞慚和難以置信。

孫耀庭給我泡了一杯茶,剛剛在對面的椅子上坐定,就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訴我,我母親已經走了。就在五一勞動節的第二天。她被人推入手術室之後一直昏迷。事實上,她的喉管被切開後,又在監護室挺了兩個多月。

孫耀庭說,他之所以拖那麼久,才將這個事情告訴我,也是為我好。他擔心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猛然得知這個消息,人會受不了。他還說,母親過世之後,他也曾考慮過,要不要派人去鄉下報個信,但後來還是決定放棄。一來是路遠,二來,自從首長得了老年痴呆症之後,部隊的那戶人家一下子擁來了很多陌生的親戚,都不太好打交道。他們自己弄了一個簡單的遺體告別儀式,就在殯儀館,沒有通知任何人。

「這麼說,我母親已經不在了?」我眼巴巴地望著孫廠長。

「是的,不在了。」

孫耀庭說,我母親去世時,留給我一堆遺物,被裝在一個大紙箱里,擱在她南京的家中,已經很久了,「過幾天我讓小於給你送過去。」

我問他母親死後葬在哪裡,能不能帶我去她的墳前看看。孫耀庭想了想,嘆道:「沒有墳。你母親去世後留下遺囑,讓人把她的骨灰撒入揚子江中。至於他們撒沒撒,我就不清楚了。」

我記得,那會兒天已經差不多黑了,可孫耀庭並沒有開燈。他大概覺得,談論這種事,待在黑暗中,我們彼此都會更自在一些。頭頂上方吊著的一個搖搖欲墜的電風扇,晃晃悠悠地轉動著,發出「吱吱」的刮捎聲。熱風吹在我臉上。屋子外面起了一層薄霧。

「我聽說,你在鄉下有一個老婆?」孫耀庭點了一支煙,問我道,「去年,部隊的人回來說,你是單身啊,哪裡來的老婆?」

「那時還沒有,後來就有了。」

「人死如燈滅。你媽媽的事,我們就先不說了。」孫廠長像是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提高嗓門對我道,「這樣吧,我給你放一個禮拜的假,你回一趟老家,休息兩天,把老婆接來。你媽不在了,你的事我來管。老婆的事也管。她什麼時候來廠,我什麼時候給她安排工作。一直想請你吃個飯,總抽不出時間,忙啊!你看這樣好不好,等你把愛人接過來,我就在南京為你們接風。」

宣傳科的小於將母親的遺物送到家中時,我正在圖書館上班。箱子是雪蘭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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