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聞 朱虎平

現在,我們不妨讓時間倒流,回到許多年前的那個暴風雨之夜。

那天晚上,我和雪蘭、永勝、同彬還有禮平兄妹在村裡躲貓貓。快到半夜時,一陣悶雷滾過,大風驟起,天氣陡然變得清涼。雪蘭說,要下雨了,不如散夥回家,她第二天一早還要跟奶奶去皮村賣韭菜呢。可禮平不同意。他說,時候還早。雖說永勝被他爹拽走了,還有他和金花。如果他們在兩個小時之內找不到我們,就輸給我們一人一根赤豆冰棍。雪蘭讓他發誓,禮平就發了毒誓。我、雪蘭和同彬躲到一邊商量了一下,就決定去村西趙孟舒先生吃砒霜的那個蕉雨山房裡去藏身。雪蘭和同彬躲在樓上,我一個人坐在樓下的台階前。

很快就下起雨來。

我聽見雪蘭的奶奶在村中焦急地呼喊她孫女的名字,可雪蘭沒法應答。據說,同彬那時候正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因為,幾乎在同一時刻,一道閃電過後,他們倆被眼前出現的一幕嚇得魂飛魄散:在蕉雨山房西南角的那個涼亭里,突然多出了兩個人影。

同彬和雪蘭躡手躡腳,弓著腰,從樓上下來,一左一右地蹲在我邊上。兩個人都確信看見了趙孟舒的鬼魂。我心裡也有點害怕,可還是沒忘了問他們:如果兩個人中的一個是趙孟舒的鬼魂,那另一個又是誰呢?

正這樣想著,電閃雷鳴中,我們總算看清了。他媽的!在涼亭裡面坐著的,根本不是什麼趙孟舒的鬼魂,而是朱虎平和梅芳!

另一個問題接著又來了:在這漆黑一團的暴風雨之夜,時間早已過了午夜十二點,這兩人神不知,鬼不覺,跑到蕉雨山房的涼亭里來做什麼?

「一定是在搞腐化!」同彬一臉嚴肅地叮囑我們說,「千萬不能讓他們發覺我們躲在這裡。否則,他們的姦情一旦敗露,狗急跳牆,是要殺人滅口的。」

雪蘭小聲嘀咕說:「照我看,他們倒也不像是在搞腐化。兩人隔得八丈遠,好像誰也不願搭理誰。」

同彬鄙夷地看了雪蘭一眼,道:「著什麼急啊?我敢打賭,用不了五六分鐘,他們倆人就會抱在一起,親嘴,摸奶,脫褲子。」

我們幾個趴在一叢芭蕉的後面,忍受著蚊蟲的叮咬,連大氣都不敢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期待中激動人心的一幕並沒有發生。

虎平和梅芳兩個人,隔著涼亭里的石桌,東西對坐。石桌上除了一隻白鐵手電筒之外,別無他物。朱虎平兩手放在膝蓋上,腰板挺得筆直,正在滔滔不絕地跟梅芳說著什麼。當梅芳跟他說話時,虎平的身體會微微前傾。有時,他偶爾也會抬頭看一看天色。梅芳呢?她正在把披在肩頭的長髮重新盤在腦後,並不時騰出手來,拍打著腿上的蚊子。看得出,她不怎麼在意虎平跟她說什麼,可她一直在笑。

蟋蟀和青蛙早已停止了鳴叫,滿院的螢火蟲此刻也已經看不見了。雨點打在荊棘叢中,打在芭蕉寬寬的葉面上,打在屋頂的碎瓦上,打在庭院的石階上,滿耳都是沙沙的雨聲。當閃電從厚厚的雲層中鑽出來,在天空綻放火樹般的裂紋時,我們才能看見梅芳的那張臉,看見她那光裸的手臂。

雪蘭忽然說:「要是能夠聽見他們在說什麼話就好了。」

她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同彬。他二話沒說,就把身上的白背心脫了下來,一貓腰,翻過長廊,鑽進了東邊院牆下的樹叢里。他光裸著脊背,在荊棘叢中一點一點地向涼亭靠近。大風中被颳得東倒西歪的樹木,給他提供了很好的保護。

閃電讓梅芳的臉在黑暗中閃閃爍爍。每一張被定格的臉,都在笑。沒過多久,雨就漸漸小了。朱虎平和梅芳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

「走?」虎平問了一句。

「走。」梅芳答道。

朱虎平抓過桌上的手電筒,一個人走在了前面,梅芳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後面。當他們翻過蕉雨山房院牆的豁口時,虎平伸手扶了梅芳一把。僅此而已。

兩人在院牆外道了別,一個往西,一個往南,消失在了我們的視線之外。

虎平和梅芳剛離開,雪蘭就仰著臉問同彬,剛才朱虎平跟梅芳都說了些什麼。同彬從她手裡接過汗背心,把滿身的樹葉和草莖胡亂地捋了捋,低低地罵了句「晦氣」,沒有接話,眼神略微有些落寞。

我們三個人走到同彬家附近的弄堂口,正想各自回家睡覺,雪蘭再次攔住同彬,問他剛才虎平到底說了什麼話,讓梅芳笑得差一點昏死過去?

同彬笑道:「虎平跟梅芳說了一個故事。」

雪蘭道:「什麼故事?說來聽聽!」

同彬道:「你真想聽?我可告訴你,挺下流的。」

雪蘭道:「下流就下流,怕什麼?」

於是,同彬想了想,就靠在弄堂口的牆上,和我們講起了下面這個故事。

一個村莊。

一戶人家。

一對夫妻。

有一天傍晚,老婆囑咐丈夫去鄰村的代銷店買東西。買什麼東西呢?一斤火油,一刀草紙。丈夫出了門,但並沒有走遠,他躲在門前的一棵棗樹下,查看動靜。很快,他看見住在隔壁的村長從門裡探出腦袋,四下里望了望,偷偷地溜進了他們家。丈夫不聲不響地繞到了西窗下,踮著腳,聽壁根。他聽見自己的老婆和村長在床上翻雲覆雨,還聽見老婆斷斷續續地問村長:

「怎麼樣?愜意不愜意?」

村長說:「愜意的。愜意的。」

老婆又問:「什麼感覺?」

村長道:「什麼感覺我倒有點說不上來。反正是一驚一驚的。」

村長問老婆:「你呢?愜意不愜意?」

老婆道:「愜意的。愜意的。」

村長又問:「你什麼感覺?」

老婆道:「什麼感覺我倒也說不上來,反正是一張一張的……」

接下來的內容,因實在難以啟齒,這裡只能略過不提。不過,在我們家鄉一帶,這個故事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幾乎每個成年男性都會倒背如流。雖說存在著不同的版本和變體,但基本內容大同小異。雪蘭是女孩,沒聽過這個故事並不奇怪。同彬剛開了個頭,我就感到膩煩透了。應當說,這個故事雖然有些淫穢,但並不好笑。因此,當同彬剛剛講完,雪蘭發出一連串誇張的縱聲大笑時,我和同彬面面相覷,彼此都有些疑心,這個故事,雪蘭或許根本就沒聽懂。

雪蘭心滿意足地離開後,同彬看了我一眼,道:「你說雪蘭這丫頭,在那方面,是不是有點缺心眼啊?」

雪蘭在心裡偷偷地喜歡朱虎平,據說只有一個簡單的原因,那就是朱虎平長得有點像電影演員龐學勤。在我們的少年時代,要說起心中第一號的美男子,當然非王心剛莫屬。可奇怪的是,雪蘭橫豎都看不上王心剛。她說王心剛的牙齒太大且不整齊(不如龐學勤那般細膩雪白),王心剛的臉盤太肉(不像龐學勤那般精緻、堅毅,簡直像刀刻似的),說話的嗓門水嘰嘰的(不像龐學勤那般瓷實、爽利、乾淨,就像被砂紙打磨過的)。聽她這麼一比較,你還別說,朱虎平與龐學勤兩個人,不論是外貌還是嗓音,真還有點像。在雪蘭看來,區別僅僅在於:「虎平的腿比龐學勤還要長一些,笑起來的時候,比龐學勤還要好看一些。」

打我記事的時候起,紅頭聾子朱金順就一直在忙著給兒子朱虎平介紹對象,彷彿全世界的漂亮姑娘都排著隊,從四面八方來到我們村,任由虎平挑選。看來看去,朱虎平沒有一個稍稍中意的。起先,媒婆要是領過來一個姑娘,虎平還耐著性子與人家周旋一番,到了後來,他從外面收工回家,一見家中來了陌生女子,連照面都不打,扭頭就往外躲。眼看三十齣頭,還沒有說上個媳婦,紅頭聾子急火攻心,三天兩頭往隔壁的老福家跑,央求她趕緊給想個法子。

老福倒是給朱金順出了個主意:讓姑娘預先脫得一絲不掛,鑽到虎平的被子里等著,虎平一進屋,「你就把房門從外面鎖住。到不了天亮,我保險你生米做成熟米飯。」

紅頭道:「好倒是好,只是不曉得人家女方肯不肯依。」

老福想了想,說,她娘家村倒是有一個現成的姑娘,人品、面相和脾氣都好,就是胖一點。「這事包在我身上,不由得她不依。你就等著抱孫子吧。」

那天晚上,虎平從鄰村看戲回來,紅頭聾子見他哼著戲文進了屋,就依照老福的囑咐,把房門從外面給反鎖上了。不一會兒,紅頭聾子就聽見兒子發了瘋似的哇哇亂叫起來,還沒等朱金順打開房門,虎平穿著一條三角短褲,早已從窗戶里跳了出去,躥到了隔壁的老福家,逼著老福奶奶給他做個見證,在他床上躺著的那個姑娘,他連碰都沒碰。

老福笑著問他,那姑娘人怎麼樣,虎平道,就見床上汪著一堆白肉,別的沒看清。老福問他願不願意與這個姑娘成親,虎平道,成親不行,拿她來熬油還差不多。老福笑了半天,只得搖頭嘆氣。

「那你晚上在哪裡睡啊?」老福問他。

「跟你睡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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