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聞 雪蘭

邗橋磚瓦廠的前身是國民政府時期的一座監獄。一九四九年八月,南京軍管會接收了這個監獄之後,將附近的六合、義寧、大丙和龍潭四個磚窯廠合併,在這片歷朝歷代燒制城磚的地區,興建了一個規模龐大的勞改營(原名前進磚瓦廠),作為臨時審查和關押國民黨政府官員及戰犯的集散地。實際上,只有極少數的犯人會被正式編入前進磚瓦廠的勞改序列。為了給那些源源不斷押解來此的新犯人騰出地方,大部分經過甄別和初步審查的勞改犯則會被押上一輛輛軍用卡車,定期送往南京的和平門,由火車轉運至最終的目的地——甘肅的西固。

一九七一年九月,隨著新式霍夫曼輪窯和隧道窯相繼研製成功,二十四小時晝夜不息的新式磚窯取代了傳統土窯,「前進磚瓦廠」被正式更名為「邗橋磚瓦廠」。與此同時,在基本完成對戰犯的改造任務之後,這座磚瓦廠也由地方政府接管,成了一個每年向國家上交百萬利稅的大型地方企業。

孫耀庭也是從那時轉業,由原先軍管會的一名副主任,變成了邗橋磚瓦廠的廠長兼黨委書記。

來中央門車站接我的那個婦女,名叫沈祖英。她穿著一件珠灰色的短袖襯衣,鼻樑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略瘦,皮膚白皙,窄窄的臉龐,牙齒細而密。我猜她頂多不過三十來歲,可她說她今年已經四十六了。我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震驚之餘,又忍不住朝她多看了兩眼。

她有點不苟言笑,說起話來言簡意賅。她告訴我,她是工會圖書館的管理員,在我正式去那裡上班之前,目前整座圖書館只有她一個人。

在開往廠區的102路公交車上,她不像其他乘客那樣,東倒西歪地張著嘴酣睡,而是端坐在位子上,一動不動地直視前方。你要說她一門心思在看什麼,倒也不見得;可你要說她什麼也不看,那也不對——因為你能感覺到,她眼角的餘光一直在兜著你,同時鼻子里吭吭有聲。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城裡人的派頭吧。我記得,在車上,她也曾問過我是哪裡人,怎麼會想到來這個廠工作,我及時地想起了父親去世前的忠告,用「一言難盡」四個字來敷衍她。她也沒再多問。

最終,102路公共汽車停在了漆黑一片的山野里。

我挑著被褥行李,手裡拎著一個裝有臉盆的尼龍網兜,走在了前面。沈祖英在我身後打著電筒。青蛙一聲接著一聲地叫著,就像是彼此之間正在打電話,「喂喂」的應答聲,在曠野里響成了一片。熱風從腐漚的池塘里吹過來,在令人窒息的煤渣味中,你還可以聞到收割後清新的麥秸稈的香氣。我們沿著一條布滿車轍的黃泥大道往南走了一段,就看見了邗橋磚瓦廠那簡陋而荒涼的大門。

廠區的道路雖說鋪著方磚,可你不知道踩到哪塊磚上,就會突然冒出一股濃稠的泥漿來。我們經過一個挑著電燈挖土的工棚,繞過一塊水泥籃球場,穿過一片地勢低洼、長滿齊人高茅草的荒地,就看見了工廠宿舍區那片微暗的燈火。

沈祖英對我說,按照孫廠長的安排,我得暫時在一位姓薛的高工家住一段,「不過,你可別擔心,薛工去外地出差了,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我今天下午去他家看過一次,屋子收拾得挺乾淨的。你就湊合著住兩天,等廠里為你安排了宿舍,再搬出來住。」

薛工的家,在一個簡陋低矮的小院里。兩間正屋。門前的空地上,有一塊菜地。西側還搭著一個灶披間,緊挨著山腳下的一座變電站。如果你凝神屏息,就可以聽見變壓器嗡嗡的電磁蜂鳴聲。

沈祖英沒有隨我進屋。她告訴我,廚房的灶台上有一個塑料袋,裡邊裝著挂面、雞蛋和西紅柿。隨後,她又囑咐我,明天用不著去圖書館上班,不妨先休息幾天,熟悉一下周圍的環境。有空的話,也可以去邗橋鎮上轉一轉,買一些生活用品。交代完了這些事,祖英將鑰匙交給我,就晃動著手裡的電筒,沿著斜斜的山坡,高高低低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聽著屋頂上闢辟撲撲的雨聲,我憋著一泡尿,在熹微的晨光中醒了過來。起先,有好長一陣子,我都誤以為自己躺在故鄉安靜的閣樓上,心裡還在惦記著去給牛圈裡的兩頭牯牛換草,帶它們去風渠岸邊喝水。被子上那股淡淡的煙味以及對面牆上貼著的幾張電影海報,把我拽回到了全新的現實中。

我趿拉著鞋子,拉開門,走到了細雨濛濛的院子里。

廚房門前的空地上,零星地長著幾株旅生的玉米和向日葵。院牆邊堆放著幾捆劈柴和樹枝,樹枝的縫隙中,長出了大片的牽牛花——它們順著石頭壘成的牆面,一直爬到了廚房的屋頂上。我所在的這個小院,建在一個陡峭的山坡上,高壓電線從房頂上越過,在山坡下的一大片草灘里盪出了一個巨大圓弧。順著這個圓弧往下看,我發現整個廠區蜷縮在三面環山的一個亮汪汪的沼澤地里:星星點點的廠房、工棚和磚窯依山而建,被挖開的山包露出了大片的石塊和黃土。挖土機在雨中靜伏。一道山間溪流,裹挾著泥漿和沙石,從茂密的樹林里奔沖而下,最後匯聚成了一條寬寬的洪流,沿著山腳蜿蜒西去,將昨晚經過的那處籃球場浸泡在一片汪洋之中。

越過腳下那片長滿蘆柴和茅草的灘地,可以看見一排居民樓正在雨中施工。而在更遠一點的地方,是大片縱橫交錯的河道、收割後的麥田以及隱隱約約的一帶遠村。

應當說,除了亂、臟和荒僻之外,這個地方與我曾經生活過的鄉村沒有什麼不同。你知道,我在村裡人艷羨的目光中,隻身一人離鄉背井,來到繁華的都市,可不是為了欣賞什麼山野風光!在這個荒涼的山坳中,唯一顯示出現代氣息的設施,大概就是那條橫貫整個廠區的鐵路了——為了便於磚瓦外運,工廠鋪設了專用的鐵軌,它一直延伸到了東山的山腳下。沒過多久,我就看見一輛小火車突突地冒著濃煙,從雜草叢生的鐵軌上緩緩駛過。

從某種意義上說,此刻,站在濛濛細雨中正在打探、掂量這座工廠的人,其實並不是我,而是雪蘭。或者說,自從我跨上102路公共汽車的那一刻起(我剛上車,一個趔趄,就把一個年輕姑娘脫在地上的涼鞋踢得找不見了。她不停地罵我鄉巴佬,直到沈祖英幫她找到了那隻鞋,並代我向她一再道歉),我就在用雪蘭的目光,偷偷地打量這個陌生的地方。我必須將自己變成雪蘭,並在心裡暗暗推測,在將來的某一天,雪蘭來到「南京」之後,可能會有的種種心理反應。

坦率地說,經過一連幾天的冷靜觀察,我沒有找到一絲一毫可以讓我妻子感到舒心和高興的理由。這無疑加重了我的憂慮。到了夜深人靜的晚上,一陣陣向我襲來的思鄉之情,也讓我的心急速墜入黑暗的深淵。

當然,這個地方也並非一無是處。

這裡似乎應當順便提一下,在東邊那片起伏的山巒背後(那裡矗立著霍夫曼窯高聳入雲的兩根大煙囪,一刻不停地噴著白煙),還趴著另外一個規模更大的工廠。這座名為「9327」的鋼鐵廠,與它建廠時的神秘傳說一樣充滿傳奇色彩。我後來聽說,空軍的兩架戰機在例行訓練時,每次飛越這片山巒,儀錶盤的指針都會發生奇怪的偏轉。不久之後,從北京派來的一個地質勘探隊,很快就探明了巨大的磁性鐵礦的準確方位。1959年3月27日,隨著大批上海鋼鐵工人和技術人員陸續抵達,9327鋼鐵廠破土動工。

大批上海人的到達,一夜之間,為邗橋這個荒僻的山村增添了許多時髦的亮色——他們不僅使得邗橋有了「小上海」的名號,也在相當程度上改變了這裡的風俗、生活方式乃至語言習慣。比如說,我所遇見的任何一個邗橋人,都會自然地把「茄子」稱為「落蘇」,把「洗澡」稱為「打浴」,把他們不喜歡的人通通稱為「垃圾癟三」。在寫給雪蘭的第一封信中,我已經將「小上海」這個地名的由來,向她詳細地做了介紹。

在9327鋼鐵廠與我們工廠之間,有一條不長的隧道在山間彼此通連。一到星期六的中午,那些從上海來的男男女女,就會穿著鮮艷時髦的衣服,成群結隊地從隧道里擁出來,穿過我們工廠的廠區,前往102路公共汽車站,去南京和上海過周末。每當這個時候,我們磚瓦廠那些衣衫襤褸、自慚形穢的工人們就會謙卑地閃向路邊,自動給他們讓道。

如果我現在就提前告訴你,在將來的某一天,雪蘭也會身穿顏色鮮艷的連衣裙,混雜在這伙花花綠綠的上海人中,從黑黢黢的隧道一端擁出,突然出現在我的視線之內,你會不會感到有些吃驚?

這年的九月,我回了一趟老家,正巧趕上了德正的葬禮。

德正的遺體火化後,骨灰被埋在了村東的那片桑樹地里,離我父親的墳不遠。在桑樹的濃蔭下,春琴蹲在地上,一邊為德正燒紙,一邊啞著嗓子對我說:

「我不管你什麼薛工不薛工的,這一回,你無論如何得把雪蘭帶走!我就不信,你把老婆帶去,你們廠長會攔著不讓她進屋。你可不知道你丈母娘那張嘴!這世上難聽的話都被她一個人說盡了。別說是住在別人的房子里,你在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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