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正 告別

諸位或許還記得,儘管我父親很早就去世了,但我在這個世界上並非孤身一人。我還有一個母親。她一直生活在傳說中。她的存在,對我而言,也可以說就是不存在。我一會兒聽人說她在合肥,一會兒又到了什麼襄樊。隨著那兩位負責外調的軍人的到來,我終於知道,她如今就在南京。

如果說,在這麼多年的歲月中,我很少想起她來,那當然不是事實。不過,我有自己對她的記憶方式——那就是遺忘;我也有自己渴慕她的方式——那就是「只當她死了」的冷漠與憎惡。在父親下葬的前一天,我曾問過老福奶奶,假如我母親聽說父親過世了,知道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會不會突然回來?那時,老福奶奶正和老鴨子、馬老大她們幾個,在我們家門前的靈棚里張羅著做喪服。她扭過頭來,用一種既悲憫又吃驚的眼神望著我,似乎在說:「你這孩子,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但她還是擦了一下眼淚,朝我笑了笑:

「沒準吧。」

應當說,在那段悲慘的日子裡,正是期望著母親突然從天而降的幻想,多少減輕了我的悲哀和恐懼。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沒有得到過她任何準確的訊息。每當看見郵遞員騎著自行車沿著風渠岸邊的大道,一路顛跳著來到村子裡,我也曾懷著一個收到母親來信的可笑夢想。她從來沒給我寫過一封信。可是現在,在事先毫無徵兆的情況下,這個被人尊稱為「首長」的女人,不知怎麼就忽然想起來,她還有一個生活在窮鄉僻壤的兒子。她用軍用吉普派來了神秘的使者,要接我去南京同住。全村的人都在替我高興。老人們得到這個訊息,都無一例外地抹起了眼淚,用老福奶奶的話來說:

「畢竟是母子連心。老天爺終於開眼了。」

我不知道,這事是福是禍,也不知道應當為此事感到高興還是悲傷。我這個人,從未出過遠門,對於村莊以外的人和事,都感到莫名的畏懼。我在很早以前就有了一個根深蒂固的想法:像我這樣一個人,似乎不配有更好的命運。打個比方說,一隻在黑暗的罐子里孵卵、長大、老死的蛐蛐,一旦跑到了熾烈的光線下,是好是壞,我也說不清。另外,當我意識到自己即將告別這個村莊時,一種陌生而強烈的依戀之感,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就像一枚看不見的鐵鉤子,緊緊地鉤著你的皮肉,牽著你的心。

請原諒,我這裡扯遠了。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在我母親決意將我「召回」之時,我對這件事情的疑慮和冷漠,與村裡人眾口一詞的艷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我的鬱鬱寡歡和前途未卜的不安,很快就抵消了最初的那點可憐的虛榮。甚至,在我內心,我寧願此事未曾發生。

依照本鄉自古以來的風俗,臘月二十九這一天,是家家戶戶除灰撣塵的日子。所謂的撣塵,指的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洒掃庭除,而是要在一根長長的竹竿上綁上竹枝,撣除屋頂瓦楞上的灰塵。父親死後,十多年間,我從未撣過塵。你可以想像,我們家的屋頂、樑柱、瓦楞上積了多少蛛網,而蛛網上又有多少蚊蟲、飛蛾的屍體!除此之外,我們家的牆壁上還覆滿了一個個銅板大小的圓點——那是不知名的小蟲的分泌物形成的翳斑。如果你小心揭下它,可以用來製作笛膜。

那天早晨,我起床後,照例去村西的牛圈出糞。出完牛糞,還得清除尿跡,撒上干土。隨後,我照例要帶牯牛去風渠岸邊喝水,再給它們換上新鮮的草料。當我忙完這些事回到家中的時候,看見院子里的屋檐下,停著一輛半新不舊的女式自行車。自行車上還搭著一件紅色的棉襖。

我進了屋,只見雪蘭身穿寶藍高領毛衣、黑色的燈芯絨褲子,站在我們家的灶台上,舉著一根綁著掃帚的小扁擔,正在清除屋樑明瓦上的煙炱。雪蘭見我進屋,就把口罩往下拉了拉,沖我笑了一下,對我道:「屋裡的煙灰嗆人,你先到院子里待會兒吧。」於是,我按照她的吩咐,沒頭沒腦地退到了院子里。

只有當峭厲的北風刮在我臉上,我才能發現自己的額頭有多燙。我暈乎乎地在院子里溜達了一圈,最後坐在了門邊的一個樹墩上,望著燕塘結著冰碴的水線,望著遠處的晴空和光溜溜的樹林,開始認真地琢磨起這件事來。可任憑你想穿腦袋,也不明白這他娘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雪蘭,這個我原本跳起來也夠不到的天鵝,這個據說讓同彬和永勝同時害了相思病的女孩,怎麼會猛不丁地出現在我們家裡?

我很喜歡雪蘭戴著口罩的樣子。戴上了口罩,非但沒有減損她美麗的姿容,相反,它使我熟悉的那個臉龐帶上了一種神秘的陌生感,使得她的美變得更加銳利。可惜,當她再次來到我身邊,問我「幹嗎坐在冷風口,你不冷嗎」的時候,她的口罩已經摘了下來,吊在耳邊晃蕩著。她不由分說,把我從樹樁上拉了起來,讓我回屋去,幫她燒鍋熱水。她想幫我把床單、枕巾,還有被褥,統統洗一遍。

我告訴她,被褥和床單,上個月春琴已經幫我洗過一次了,還是乾淨的。至於枕巾呢,我從來就沒見過。我一直用我爸爸的一件破棉襖當枕頭。雪蘭沒再搭理我。她自己爬到閣樓上,把拆開的被褥和床單一股腦地抱了下來,扔在了大木盆里,鼻子里哼了一聲,笑道:「乾淨什麼呀,一股酸餿味!」

我只好由她。

我在灶下燒水時,雪蘭哼著歌,拿著一塊濕抹布,在灶上幫我洗碗。有一陣子,她湊到灶下,和我並排坐在一條矮凳上,把她那凍得通紅的手伸向灶口去烤火。隨後,她抱著我的一隻胳膊,低聲地對我說,今天一早,她爹將家裡的黃狗殺掉了(他將麻袋套在狗的頭上,一棒子敲下去,那黃狗來不及哼一下,就斷了氣),晚上要請我去喝酒。見我不說話,她就在我胳膊上掐了一下,湊向我耳邊,柔聲道:

「天一黑,你就來家。不許擺臭架子!臨了還得讓人家三請四邀的。」

雪蘭把洗好的被單晾在院中的鉛絲繩上,就推著自行車離開了。臨走前,她叮囑我說:「這天陰晴不定的,看樣子,被單今天還幹不了。你就先對付一夜,我明天抽空再來幫你縫上。」

雪蘭前腳剛走,我後腳就去了春琴家。

我知道,雪蘭的突然來訪以及晚上的酒宴均非兒戲,這事我得好好和春琴商量一下。要去春琴家,就得經過雪蘭他們家門口。如果碰上他們家任何一個人,都會有些尷尬。我多了個心眼,兜了一個大圈子,從更生他們家背後斜插過去,像做賊一樣溜到了村後。

春琴家大門上落了鎖。院子里空無一人。兩隻大公雞悠閑地踱著步子,咯咯地叫著。我轉頭又去祠堂的倉庫找德正。

新珍和長生正在門口的竹席上曬麥子。新珍攔住我說,德正一連幾天高燒不退,昨天夜裡被送到了公社衛生院。長生早上才從醫院回來。「他們一家三口,都在醫院裡待著。」我又問長生,德正得的是什麼病?長生說:「聽醫生說,紅血球,噢,沒準是白血球什麼的,有點不正常。是高還是低,我也搞不太明白。不妨事的,吃上一副葯,蒙上被子睡一覺,出身汗,興許就能好。」

見他們這麼說,我也沒顧上多想,又按原路回到了家中。整個下午,我和衣躺在閣樓的床上,滿腦子都是雪蘭那件寶藍色的毛衣。一想到她朝我微笑時露出的潔白牙齒,想到她捋起袖子洗衣服時露出的雪白手臂,想到寶藍色的毛衣所包裹的修長、勻稱的腰身,我知道,除了晚上準時赴約之外,事實上我不可能還有別的選擇。

還沒等到天黑,雪蘭的弟弟斜眼就一臉壞笑地來到了我們家。他站在院子里,也不進屋,而是「獃子、獃子」地連聲叫喚。不知道為什麼,過去別人叫我獃子,我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合適,可今天,讓斜眼這麼一叫,還真是覺得有點刺耳。我壓著火,故作冷漠地問他有何貴幹,斜眼咧嘴一笑,在我的腰上搗了一拳,道:

「裝什麼裝啊!我趕早叫你幾聲獃子,你也別不高興。等到我姐過了門,我就得改口叫你姐夫了。」

斜眼這個人,脾性跟他爹小武松迥然不同,成天嬉皮笑臉的,沒一句正經話。我只得問他,晚上他們家擺宴,是單請我一個,還是有別人在場?斜眼吐了下舌頭,笑道:「人倒是請了不少。高定邦、寶亮寶明兄弟倆、朱虎平、媒人馬老大,還有我姨夫和二舅,都是搭台敲鑼的,要說唱戲的,恐怕只有你一位。還磨蹭什麼呀,趙姐夫,走吧?」

我跟著斜眼,心事重重地往他們家走,心裡想著,待會兒見到了小武松和銀娣,該如何說話。斜眼一路上都在冷嘲熱諷地嘀嘀咕咕。比如,「你這傢伙,算是交了狗屎運」;再比如,「我姐那麼一個粉妝玉琢的人,怎麼就落到了你這麼一個獃子手裡」還有「到了南京,可不興把我姐扔下。我這個人,你曉得,最恨陳世美」。我只能裝著沒聽見。到了他們家籬笆牆外,我遠遠就看見那張早上剝下來的黃狗皮,吊在一棵棗樹上,凍得板硬,在風中飄來盪去。

來年的農曆二月十八,我與雪蘭成了親。

我現在還記得,春琴在得知我應允這門親事時的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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