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正 親事

德正去職之後,燕還舊窠,仍回祠堂,當了一名倉庫保管員。從春琴口中「定邦這個人還算有良心」這句話來判斷,她對德正最後的安排也是滿意的。畢竟,他用不著跟社員們一塊下地,工分按甲等勞動力計算,倒也樂得自在。德正原本就是從祠堂里走出來的,如今輾轉幾十年,又回到了兒時熟悉的環境中。用他自己的話來說 「好比做了一個夢」。

夏天時,德正常常手執釣竿,在燕塘的樹蔭下釣魚。到了冬天,他就坐在池塘門口曬太陽,順便幫鄰居照看一下曬在那裡的稻麥和黃豆。那個時常躲在他背後的紅衣精靈,終於不在他的夢中出現。

「我看他的病,是被嚇好的。」春琴說,「被人押著,一絲不掛地在村裡丟人現眼,老趙家祖宗八代的臉都叫他丟盡了。倒也好,吃這一嚇,那塊心病也跑得無影無蹤了。」

在德正抱怨自己「骨頭閑得發了霉」的同時,他衰老的速度也十分驚人。剛剛五十齣頭,兩鬢的頭髮差不多全白了。臉頰上核桃般的溝壑里,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老人斑」。德正比春琴大了整整二十六歲。成親之後,也許是不好意思直呼其名,春琴一直叫他「喂」;有了龍冬之後,春琴跟著兒子叫他「爸爸」;到了後來,乾脆就稱他為「老爺爺」了。

定邦上任後的第二天,就把唐文寬從學校里趕了出去。村裡有人議論說,定邦將老菩薩清理出教師隊伍,是在替趙德正的蒙冤報仇,這其實是個誤會。在村子裡的男人與王曼卿的複雜關係中,高定邦開始得有點晚,但卻是堅持得最久的一位。在趙德正被抓的第二天晚上,高定邦高燒還沒退,就獨自一人急急忙忙地到了王曼卿家「調查情況」。平時流里流氣的小斜眼,這回倒說出一句精妙的話來,在村子裡流傳了很久:

「高定邦不僅繼承了趙德正的官職,也把王曼卿順便繼承下來了。」

定邦決定立刻開除唐文寬,其實另有原因。他接到了縣公安局發來的一份有關唐文寬歷史問題的正式公函。據親眼看到過這份公函的趙寶亮回憶說,其實,唐文寬原本不叫唐文寬,而叫盧家昆,祖籍鹽城。他父親盧祖棠是當地赫赫有名的綢布商人,一直寄寓上海。趙寶亮說:

「他好像早年在北平上過大學。不知怎麼的,大學上得好好的,又去投了軍。先是去了緬甸。他的胳膊就是在那裡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掉的。後來,他的部隊長年駐紮在懷化。湖南的懷化。再後來,又忽然想起要去上海找尋他的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他哥哥也是行伍中人,居什麼官,我也弄不清。他化裝成了一個桐油商人,來到了鎮江。不過,這鬼東西與我們村非親非故,怎麼會想得出到這裡來藏身?」

唐文寬的身世和經歷,趙寶亮說得顛三倒四、漫不經心。不過,對唐文寬與知青小付辦理交接手續時發生的一件小事,寶亮卻說得十分詳盡。

那天下午,唐文寬將辦公室的抽屜清理乾淨,又從口袋裡摸出一串鑰匙,交給了扎著羊角辮的小付。本來,辦完交接,他就該走了。可是,唐文寬卻靠在桌邊,直勾勾地盯著小付看,直到她捏弄著衣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隨後,唐文寬沖著小付奇怪地笑了一下,說出了一長串誰也聽不懂的怪話。

在我兒時的記憶中,對著孩子說怪話,一直是唐文寬讓他們大笑不止的法寶。可是,這一次,有點不一樣。一聽到他說怪話,知青小付的臉頓時白得像一張紙,張開的嘴,就再也合不攏了。等到唐文寬的腳步聲在走廊里已經聽不見了,小付仍然驚魂未定,若有所思。趙寶亮上前輕輕地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又推了推她的胳膊,笑著問她,唐文寬剛才跟她到底說了什麼?「莫非他的怪話,你能聽得懂?」

小付這才轉過身來,對寶亮道:「他說的不是什麼怪話,而是標準的英文。比教我英文的表舅說得還要流利。如果把那段話翻譯過來,它的意思大致是說:一年當中,有三百六十個日日夜夜。這些日子就像一把把刀、一把把劍,又像漫天的霜、漫天的雪,年趕著月,月趕著日,每天都趕著你去死。等到春天結束的那一天,花也敗了,人也老了,我們都將歸於塵土。這世上,再也沒有人知道我們這些人曾經存在過。什麼痕迹都不會留下來。他的那番話,大概就是這樣。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跟我說這個。奇了怪了,你們這個窮山溝里,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寶亮道:「話倒是實話,就是太頹氣了些。」

唐文寬真實身份暴露之後,村裡人倒也不怎麼在意他最終的命運——因為據年長的老人們推斷說,如果不槍斃的話,二十年的監牢是跑不掉的——他們真正關心的是,在唐文寬這個人身上,究竟還藏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同彬說,根據他從「某位不便透露姓名的重要首長」那兒聽來的消息,唐文寬在胳膊沒被炸斷之前,就算騎在風馳電掣的摩托車上,也能雙手打槍。說打你左眼,不打你右眼,「他身上還有一件大事。我就不說了,說出來,當場嚇死你!」

我很快就搞清楚了,同彬所謂「騎在摩托車上雙手打槍」的說法,來自雪蘭的弟弟斜眼。而斜眼的虛構,則是受到了當時一本名叫《紅岩》的小說的啟發。斜眼還認為,不出半個月,唐文寬就得被押上刑場挨槍子,啪的一聲,老命歸西。

至於同彬說的「另一件大事」,直到十幾年後,我們在南京再次相見時,同彬才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只是到了那個時候,這樁事盡人皆知,早就不是什麼秘密了。

不過,公社對唐文寬最終的處理決定,還是讓村裡人頗感意外。斜眼所期待的槍決,並未如期到來。甚至,唐文寬連一天牢都沒坐過,只是被安上了一頂「歷史反革命」的帽子,在村裡接受勞動改造。每當批鬥「四類分子」的群眾大會召開之際,唐文寬也會被押上台去,走走過場。他之所以獲得人民政府的寬大,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因素,據說是因為有「貴人」暗中相助——他當年在新六軍共事的一位姓仝的兄弟,一九四九年投誠之後,長年在民政部門身居要職。

在病榻上淹留多時的趙錫光,本想多捱些時日,熬到他冤家唐文寬被綁走的一天,終於未能如願。在唐文寬處理決定被公布的當天晚上,他立刻就死掉了。

早在半年前,郭濟仁的兒子郭昌師最後一次來給趙先生診病。自知來日無多的趙錫光,向師娘馮金寶提出了最後一個要求:請龍英來服侍他,直至歸天。師娘當然不會答應。她怒不可遏地質問丈夫:「你褲襠里的雞巴都爛成了一堆狗屎了,怎麼還動這個歪腦筋?挑三揀四的,莫非一碗水經了龍英的手,就會變甜了?」趙錫光既不解釋,也不生氣,只是傻笑。每當馮師娘給他端來雞湯、蓮子湯和銀耳羹時,都被他笑嘻嘻地摔在了地上。他的理由似乎也不容辯駁:

「你看噢,龍英自從嫁到我們村來,除了照顧老牛皋,就沒幹過別的。她最會服侍人了。本鄉本土,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像她這樣的人來。牛皋年年作死,可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最近倒能下地挑糞了。被龍英服侍過的人,想死都死不了啊。」

馮金寶揉了揉哭得紅腫的眼睛,顛著小腳,去找她的兒媳婦新珍訴苦:

「這個老東西,也不知是怕死呢,還是心懷鬼胎,死活要請龍英來家服侍,這麼大年紀的人了,虧他說得出口!」

新珍的看法倒與婆婆有些不同:「你兒子這個人,你是曉得的,天還沒黑,就上床挺屍,一覺到天亮,天塌下來都不管。指望他去照顧老頭子,不現實。我這個做兒媳的,成天在公公床前,為他擦身洗澡,倒屎倒尿,怎麼說也不太方便。不如就找龍英來,許她幾個錢,倒也罷了。爸爸這麼大年紀了,還有什麼鬼胎不鬼胎的?說句不好聽的話,大不了也就是摸摸捏捏,還能怎麼樣啊?你老人家,心也該放寬些個。」

一番話,把老婆子說得閉口無言,最後嘆了口氣,走了。

新珍連夜趕到龍英家,請她來家幫忙。龍英倒也爽快,滿口答應:「左右是幫個忙,什麼錢不錢的,嫂子不要放在心上。」

在趙錫光「眼看就要不好了」的最後兩個月中,馮師娘只在趙先生的書房裡睡覺。趙先生的房間,她連到也不到,隨他們怎樣「摸屄抹屌」,只想圖個耳根清凈。有時候,偶爾經過趙先生的卧房,往裡探探腦袋,還是免不了要跺著腳罵上兩句:

「你就行行好吧!早死早升天。這麼硬撐著,白白遭罪,能多喘幾口氣呀?」

據新珍說,老太太倒也不一定是巴望著趙先生早死,而是捨不得自己被趙先生隨手送出去的財物。一天晚上,龍英去嬸子家,把叔叔的那台「紅燈」牌收音機借走了。據她判斷,趙錫光「挨不了多久了,也就是這三兩天的事」。她對嬸子說,深更半夜的,她一個人守著那個嘴裡嘶嘶往外冒氣的「死鬼」,既無聊,又心慌,「聽聽收音機,興許還能壯壯膽。」

趙錫光先生是聽著李奶奶「痛說革命家史」的著名唱段離世的。死後頭七未完,馮師娘就去大隊部找到高定邦,哭鬧了整整一個上午,「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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