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正 白虎堂

這年夏天,隨著新田出產的第一批大麥運到了公社的糧管所,德正也被臨時叫到縣上,參加為期一個半月的三級幹部培訓班。當他從縣裡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公社黨委副書記了。有消息說,用不了多久,德正將會被提拔為朱方公社的第一書記,以接替在一樁未經查實的腐化案中名譽受損的郝建文。

丈夫的突然陞官,反而讓春琴感到憂心忡忡。她說:「我和德正都是窮苦人出身,生來就是吃苦受累的命。壞運氣來了,你會覺得這是你命里該受的,可好運氣一來,心裡哪兒都不踏實,反而覺得不太吉利。」她又說,郝建文知道德正不識字,卻偏偏讓他去分管公社的宣傳與文教,「明擺著是要出他洋相。」公社給德正準備了辦公室和宿舍。德正偶爾會去公社點個卯,卻從未在朱方鎮住過一宿。到了後來,他連辦公室也很少去。郝建文倒也假裝看不見,聽之任之。

春琴說,自從德正從縣裡回來之後,就成天愁眉不展,有時一連幾天也說不上幾句話。很快,他就得了一種怪病。

如果你認為一個人總是重複夢見同樣的事情,還算不得一種病的話,那麼我必須馬上告訴你,這種看法是十分幼稚的。說實話,差不多三十多年之後,我也不幸染上了同樣的病,品嘗過這種疾病帶給人的那種生不如死的滋味。

德正老喊頭暈,同時,他開始變得疑神疑鬼。他總是疑心背後有人,可轉過身來,卻發現身後什麼都沒有。在夢中也是同樣的情形:只要一閉上眼睛,他就能感覺到,有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孩躲在他背後,朝他冷笑,窸窸窣窣地跟他說話。公社衛生院的荀大夫讓春琴不必擔心。他說,精神上出現幻覺,不過是身心過於疲憊的一種自然反應。養好了身體,那些癥狀就會「自動消失」。可德正吃了他開的十幾副中藥,絲毫不見好轉。春琴說,德正從未有機會見過那個紅衣孩子的臉——不管他用多快的速度轉過身去,那個精靈總是以同樣的速度遁跡於無形。一天深夜,德正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醒來,對妻子說了這樣一句話:

「要是我後腦勺上也長著一雙眼睛,那該多好!」

那年春天,春琴的母親去世了。她帶著丈夫去半塘奔喪。等到料理完喪事,夫妻兩人心事重重地回到村頭,已經臨近中午了。他們沿著風渠岸邊的大路走得好好的,德正突然就站在了路當中,一動不動。問他什麼事,德正只說是頭暈。春琴的心猛地往下一墜,一種不祥的預感促使她慢慢地轉過身去。

中午的田野一片空闊。絲棉般的雲朵堆在天邊,河邊剛剛長出新葉的菖蒲在春風中簌簌有聲。除了天上盤旋的一隻鷹隼,周圍什麼人都沒有。只是在很遠的地方(停著一輛水車的池塘邊),有一個從高橋來的撿垃圾的啞巴,身背竹簍,頭戴方巾,在麥壟中踽踽獨行。她那時已經很老了。

像以前那樣,凡是遇到解不開的心事,春琴就去找老福商量。老福說:「不要緊,我疑心他是被我們家的那個孽障給纏住了。當年,臘保被狼吃空了肚腸,是德正把他的屍體給背回來的。我記得那天他就是穿了一件紅棉襖。我這就去他墳上燒紙。」

一連七天,老福天天都到臘保的墳上喊魂燒紙,也沒見到什麼明顯的效果。

「要說我平常最惱的人,就算是你爹了。」春琴有一次對我說,「他成天跟我娘搗鬼,東算西算,就把我算到你們村來了。不過,現在我總算明白了,這世上的事,皇帝管的,太監管的,各有不同。這世上,還真的少不了你爹這樣的人。要是他現在還活著,興許能看出我們家德正到底得了什麼病。」

她不斷慫恿丈夫,找個算命先生來排排八字,看看陰陽,可每次都遭到了德正嚴厲的呵斥。德正說,等什麼時候有空,他就去一趟鎮江,找他的老上級嚴專員,交交心,談個通宵,「什麼妖魔鬼怪,早就跑得沒影了!」聽他這麼說,春琴只得偷偷地一個人流淚。

因為,嚴政委本人如今也已成了陰間之鬼。

就在半個月前,高定邦從公社開會回來,找到了正在菱塘撈浮萍的春琴,將她叫到沒人的地方,這才壓低了聲音告訴她:嚴政委死了。他們逼他吃了屎。當天晚上,他用一枚雙面刀片割斷了自己的喉管,死在了四牌樓臭氣熏天的公共廁所里。他特意囑咐春琴,暫時不要將這事告訴德正,等他病好了再說。

德正身上的這個怪病,並未發作太長時間。到了這年深秋,在一場突如其來的滂沱大雨中,村子裡發生了一樁極其詭異的事。這件事為德正的政治生涯畫上句號,卻也導致了一個誰都意想不到的後果:德正的怪病,一夜之間霍然了。

不過,在講述這件事之前,我還要提及另一個「插曲」——簡單地來說,那是我做過的一個夢。如果你有足夠的耐心,並稍加思考,你不難發現,這個插曲與後來發生的轟動一時的大事之間,是有聯繫的。

春琴關於我父親的那段議論,我聽了以後十分難過,這倒不是因為她言語中對我父親有所不敬,而是緣於我對父親不可救藥的忘卻。我得承認,我的確有很長時間,想不起世上曾經有過這樣一位算命先生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裡,把父親當年和我在朱方鎮照相館裡拍攝的唯一一張小照,從抽屜里翻了出來。父親的頭歪向一側,緊緊地抵住我的腦袋,臉上掛著很不真實的微笑。事隔這麼多年之後,我才終於看出,他那破碎而凄惻的笑容,暗藏著多少對我的寵愛和擔憂!我第一次意識到,在他帶我去拍小照的時候,實際上已經做好了自殺的準備。他大概是希望我日後想起他來,不至於空無憑據,就特地拍了這張小照,留給我做個念想。它被夾在了一本名為《梵天廬叢錄》的舊書中。可自打他去世之後,我居然一次也沒有端詳過這張相片。我看著那張二寸見方的黑白小照,懷著對父親的愧疚和思念,一個人哭了半天。誰能想到,到了後半夜,我就在床上做起夢來了。

我夢見父親嘴裡咬著一根火柴棍,頭髮濕漉漉地貼在前額上,坐在灶台邊的木凳上,看著我抿嘴而笑。似乎在說:「小夥子,近來過得如何?」我幾乎不假思索地將德正伯伯生了怪病的事,跟他說了一遍,問他有沒有什麼解救之法。我還假惺惺地向父親賭咒說,每當我想他想得不得了的時候,就把那張相片拿出來看一看。父親想了想,說:「沒關係的。讓春琴不要著急。唐文寬家的宴席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他的病會好的。」說完身影一閃,就不見了。

我從床上醒過來,窗戶紙上已經透出一派灰濛濛的魚肚白。我怎麼也想不出,德正的病與唐文寬家的宴席有什麼關聯,心裡猶豫著,第二天要不要把這個夢告訴春琴,想著想著,不覺中又睡了過去。

這天中午,德正在大隊部接待一位來自公社的文教助理。看見唐文寬在門外探頭探腦地張望,德正就轉過身來,問他有什麼事。文寬眯眯一笑,說:「瞎轉,瞎轉,你忙,你忙。」隨後就走開了。可是等到公社的文教助理從大隊部離開,只剩下德正一人的時候,唐文寬卻不知從哪裡又鑽了出來。德正招呼他坐下,還給他沏了一杯茶。文寬向德正談起了學校里的事。他提到,前年從合肥來的三個知青中,有一個名叫付瑞香的女青年,讀過高中,數學好,能歌善舞,還會拉手風琴,「我一直在琢磨,能不能請她來學校教書?」

德正立刻就同意了。他讓文寬直接去新田的知青點找小付談。如果她本人同意的話,明天就可以到學校上課。

文寬說完了學校的事,沒有要走的意思,卻又扭扭捏捏不說話,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德正在送他出門時,文寬這才四下里張望了一眼,乾笑了兩聲,說,今天晚上,他特地在家中備下了幾樣酒菜,請德正賞光。他有一件「頂要緊、頂要緊」的事,要向趙書記彙報。

德正也沒多想,一口應承下來。

等到他回到家中,說到唐文寬請客的事,春琴鼻子里哼哼了兩聲,把手裡端著的一碗豆腐,往桌上重重一放,怒道:「那老菩薩,與你非親非故,從無往來,請你喝個什麼酒!人家老婆被你弄了這麼多年,心裡不懷恨,還要巴巴地備酒來謝你?那唐文寬晚上睡在學校里,誰人不知?你這麼三不知摸到人家門上去,成個什麼樣子?莫不是與那大屁股的風騷娘們又死灰復燃了吧?你這會子怎麼也不頭暈了?我勸你省省心,少跟我編瞎話。就算她王曼卿是金枝玉葉,被你攏這麼多年了,生地也犁成了熟地,生面也叫你揉成了熟面,恩恩愛愛的話也說破了嘴,還有什麼丟不開的?姓趙的,你若是把我逼急了,信不信我提把菜刀,殺上門去,大家魚死網破,都圖個清靜!」

說完,伏在桌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德正只好趕緊賠笑,安慰她道:「文寬說,有一件頂要緊頂要緊的事,晚上要和我商量。老菩薩這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向來神神鬼鬼的,我也不知他為何要請我。既然你這等疑心,晚上不去也罷。你下午有空去一趟學校,告訴他,我夜上有事,去不了,別讓人家空等。有什麼話,讓他明天一早,到大隊部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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