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正 曼卿的花園

透過閣樓朝東的木窗,趙錫光先生家那幢青磚黑瓦的大宅院就可盡收眼底。三個灰撲撲的屋頂的斜坡和一面亂磚牆,圍成一個長方形的庭院。在庭院的東北角,有一棵年代久遠的西府海棠。亭亭如蓋的樹冠高出瓦楞之上,深黑色的虯枝疏朗地探向院外,將東邊那間廂房遮去了一半。到了每年的三四月間,在春風的梳拂下,那株海棠總是在不經意間悄然開放。花苞初呈穠麗的胭脂色,絲絲縷縷,有一種黯然神傷的幽逸。但空濛的春雨很快將它的顏色洗淡,綻放出一派饒有風韻的粉白。花瓣層層疊疊,累累紛披,在初生柔葉的映襯之下,獨立斜風細雨,瞻望四方,蹙然有思。

當然,趙錫光先生家的庭院中不光有海棠。

每到盛夏七月,絢麗的大煙花迎風怒放之時,那些妖冶多姿的絳紅色、紫色或白色的花朵,擠擠攘攘,織成一塊色澤斑斕的雲錦。這些傳說中的銷魂之花,彷彿一心要為自己洗去莫須有的惡名,使出渾身的解數來塗脂抹粉,顧盼之間,流波橫溢,攝人心魄,為這座古舊、冷清的院落平添一抹活潑的明麗。

趙先生偷種罌粟的名聲,早已遠播鄉里。到了一九七一年夏末,郝建文書記專門把德正叫到公社,拍著桌子對他說:「我不管你狗日的用什麼辦法,三天之內讓老東西將煙花自行剷除,否則,縣公安局直接下來拿人!」趙德正倒也沒去麻煩趙先生和馮師娘。他瞅准了趙錫光出去放蝦網的空當,讓小武松帶了七八個人,強行衝進趙先生的後院,將剛剛結果的大片罌粟,鏟得一株不剩。

趙先生用完了往年囤積的煙膏之後,接連撞了幾回牆,終於一病不起。不過,馮師娘說,他一時半會還死不了。「這老不死的,不好這口好那口!他倘若不把手裡的幾文錢,一個子不剩地交到那個冤家的手裡,他是咽不下這口氣的。」

師娘口中的那個冤家,誰都知道,指的就是龍英。

如果把目光從趙先生家庭院上空移開,稍稍偏向東南,就可以看見王曼卿家的花園了。與方伯府邸繁複而精巧的宅院不同,曼卿家的園子,不過是用薔薇花枝密密匝匝地編織而成的一個籬笆院落。桃、杏、梨、梅,應有盡有;槿、柘、菊、葵,各色俱全;蠶豆、油菜、番茄、架豆,夾畦成行;薄荷、雞冠、臘梅,依牆而列。花園外,就是一望無際的桑林和麥田,斜斜的坡地一直延伸到菱塘那彎月形的波光水線。

唐文寬曾搬出古本小說中的句子,吹噓自家的花園有經年不敗之景,四時不謝之花,其實並不誇張。每當春和景明、蜂飛蝶舞的時節,這座不事修飾、雜亂無章的園子,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盎然生機。當濃艷、清冽的花香,隨著黑暗中的微風,潛入你閣樓,進入你夢鄉的時候,你能分辨得出,哪是薔薇的迷離,哪是丁香的清芬?哪是菜花的甘甜,哪是桃李的濃烈?

在我看來,正是這春天的芳香,將這座迷人花園的精華萃取出來並加以提純,最終變成了塵世聲色的某種象徵。正如王曼卿自從有了「逢人配」這個雅號以來,她的美貌和風韻,在各種或真實或虛幻的傳說中,也被勾兌成一杯琥珀色的美酒。你從中看到的不光是她的姿容,還有自己隱秘的慾望。當她擺動著柔軟的腰肢,從菜地里直起身來,朝你嫣然一笑之時,你可以想像,這座花園藏埋了我們多少青春期的繽紛憂傷!

正因為如此,你完全可以想見,等到有一天,趙同彬坐在我家的閣樓上,喝著我給他新泡的「雀舌」茶,對我說出「其實王曼卿的身體,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花園」這句話時,我當時可能會有的魂飛魄散。

我知道同彬話中有話。我同樣知道,根本用不著我催促,過不多久,他就會把整個事情向我和盤托出——他面有得色,急急忙忙地跑來找我,正是為了讓我分享他「天崩地陷、宇宙爆炸」般的狂喜。

且讓我慢慢道來。

禮平憑藉著劁豬配種的手藝,當上了勞動模範和先進生產者。很快,他又被任命為公社獸醫站的站長,接替老眼昏花、劁豬時手會發抖的徐海靖。用我嬸子的話來說,禮平「大小也是個官了」。他擁有了全村第一輛自行車、第一塊手錶之後,又給我嬸子買來了漂亮的「蝴蝶」牌縫紉機,給我叔叔買回一台「紅燈」牌收音機。堂哥與叔叔的位置調了個個——禮平以發號施令、說一不二的家長自居,而我的叔叔則變成了低聲下氣、事事徵求他意見的兒子。我叔叔不管走到哪裡,都帶著那台收音機。電台里播送的京劇唱段和揚州評話,無時無刻不在塑造並強化著堂哥「成功者」的形象。

對於當年禮平被小木匠趙寶明斥退之事,村裡的輿論也有了全新的說法。一些人開始在背後譏諷小木匠的「失算」,嘲笑他沒有「識人之敏」,「好好的女婿不要,事到如今,你就是用八抬大轎,將麗華送到人家門上,禮平連看都未必會看她一眼。」而作為受害者的麗華,本來就生性靦腆,不愛說話,現在她在村裡人同情和惋惜的目光注視下,反而像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顯得更加木訥可憐。每當我看見堂哥的自行車叮叮噹噹地從弄堂里穿過,正拎著一籃子衣服去河邊的麗華,嚇得趕緊躲到牆邊,給禮平讓道的時候,心中總會有一種難言的凄惻不忍。

俗話說,風水輪流轉。過不多久,在村中顯赫一時的堂哥禮平,忽然有了一個新起的競爭者,此人正是趙同彬。

同彬在南京工作的叔叔,替他在縣城的繅絲廠謀得了一個質檢員的職位。兩個月之後,能說會道、口若懸河的同彬就引起了廠領導的注意。他開始跟著一位副廠長跑起了供銷。不到一年,他的足跡已經遍布差不多大半個中國。他去過東北的佳木斯、西北的烏魯木齊、南方的昆明、北方的呼和浩特。據他說,「青海湖邊的太陽,要到晚上九點才開始下山」,而「到了冰天雪地的隆冬臘月,海南島的西瓜才剛剛成熟」。

對於同彬的突然發跡,我的嬸嬸根本不屑一顧。她認為同彬是仗著親戚走後門,才撈到這麼一個「四處充軍」的職業,「我們家禮平,靠的是自力更生,白手起家。根本不是一回事,比什麼比?」不過,村裡的一般議論稍有不同。在他們看來,禮平雖然當上了站長、勞模,私下也攢了不少錢,可畢竟還是一個「拽著豬尾巴」的鄉巴佬。同彬則是搖身一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城裡人」:不僅裝束、做派有城裡人的風範,一開口,也都是標準悅耳的普通話。

我還記得,起先,當同彬的紅唇白齒間一嘟嚕一嘟嚕往外冒普通話的時候,還有點心虛臉紅,總要事先來一段開場白:「這些日子,在外面東跑西顛的,成天都說普通話,說慣了,連家鄉話都忘得一乾二淨。」他不斷重複這段開場白,以使他的普通話腔調合法化。其實,他根本沒有必要這樣做。說不說普通話,跟「家鄉話是否忘得一乾二淨」本沒多大關係。在我們村裡人看來,普通話是一種資格——既然他如今成了城市人,理當說普通話。

同彬有兩件廠里發的汗背心。紅背心上印著白色的「丹絲」字樣,白背心上印著紅色的「丹絲」字樣,在回家探親的夏季,輪換著穿。當他蹺著二郎腿,手搖檀香摺扇,在大門口的場院里,給村裡乘涼的人海闊天空地講述各地的見聞(他耐心地告訴龍冬:「黃山的天都峰,有一半在雲裡頭。」)時,我們吃驚地發現,他的塑料涼鞋裡邊居然還穿著絲襪。龍英笑著問他「大熱天穿襪子熱不熱」,同彬這樣回答:「恰恰相反。夏天穿襪子,不僅不會熱,反而有助於排汗。」

就這樣,同彬一勞永逸地取代了老菩薩唐文寬的地位。唐文寬就算接連不斷地向孩子們兜售那些誰也聽不懂的怪話,再也無人發笑。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水滸》、《三國演義》和《小五義》故事,開始讓位於同彬口中那些讓人心驚肉跳、呼吸急促的《梅花黨》《一把銅尺》《綠色屍體》以及全國各地的離奇見聞。

如果說,村裡有一個人對同彬的故事具有天生的免疫力,這個人就是更生。他時常去找唐文寬下棋,路過同彬家門口,偶然也會停下腳步,聽上一耳朵。他離去時,嘴裡照例會發出「呵呵」、「呵呵」兩聲乾笑,聽上去多少有點奇怪,不知是讚賞呢,還是不屑。直到有一天,他聽到同彬說「據可靠消息,就在不久前,美國人已經坐著飛船跑到月亮上去了」,更生不由得抬起頭,看了看天上的一輪滿月。這一次,他沒再發笑,而是拉下臉來,一本正經地教訓同彬說:

「年輕人,你編出這樣狗屁不通的故事來逗人開心,不覺得害臊嗎?你去過北京、瀋陽、齊齊哈爾,我們沒去過,只能聽你瞎吹。吹牛可以,但也不要豁了邊。天上又沒有水,怎麼還要坐船?你這不是明擺著胡說八道嗎?」

說完,更生倒剪著手,氣呼呼地走了。

有一天,同彬眉飛色舞地講到,盤踞在台灣的國民黨特務,如何將一枚定時炸彈裝在橡皮嬰兒的腹中,妄圖炸毀南京長江大橋,地上忽然捲起一陣怪風,一粒沙子鑽進了他的左眼。同彬揉了揉眼睛,硬撐著又講了一小段,最後不得不提前結束他的「夏夜故事會」,回屋裡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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