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正 新田

儒里小學(第二年更名為向陽小學)建成後,魏家墩、窯頭趙和觀前村的孩子們都來這裡上學。老菩薩唐文寬和趙寶明的哥哥趙寶亮,成了學校的第一任教師。趙寶亮是個厚道人,早年跟著周蓉曾讀過幾年私塾。他知道,大隊革委會最初議定的校長人選是唐文寬,只是由於後者的堅決推辭,校長這頂烏紗帽才最終落到了他的頭上。他在心底里對唐文寬的感激與敬重可想而知。雖說學校當時只有兩位教師、三十七個學生,可每當寶亮聽見村裡有人恭敬地稱他為「趙校長」,還是笑得合不攏嘴。他更加賣力地干起了巡夜、打掃操場、清潔廁所一類的雜活。他對唐文寬言聽計從,學校的大小事務,仍由唐文寬一人定奪。

沒過多久,趙寶亮就有了一個響亮的綽號,叫做「二菩薩」。

趙錫光對於學校的落成懷著嫉恨。這麼大的決策,關係到儒里趙村千秋萬代的文脈傳承,大隊的幹部居然沒來找他商量,徵詢他的意見,「好不令人憋悶!」這倒也罷了,把好好的一個學校,交到死敵唐文寬手裡,趙先生實在有些想不通,「他唐文寬是個外鄉人,胸無點墨,懂個什麼堯舜禹湯、成武周康?純屬誤人子弟。我看他不過是換了地方,給孩子們講小人書罷了。」

「你實在是太老啦。牙也掉了,嘴也歪了,還要去管這等鳥事!」師娘馮金寶勸慰他說,「去年你在菱塘放蝦網,一跤跌到河裡,若不是小木匠拼了命把你救上來,早就做了落水鬼了。省省心好不好?」

當然,對新建的學校懷有仇恨並冷嘲熱諷的,不只趙先生一人。梅芳對龍英這樣抱怨說:「建學校,本來是樁好事。這個是不用說的。可你想想,這學校早不建,晚不建,等到他們家龍冬長大了,眼看到了入學的年齡,嘿,這學校也像變戲法似的建成了。你說說,怎麼就這麼巧?」

這一次,龍英對梅芳的冷言冷語未予理會。因為,學校正式開學時,她的兒子小滿與銀娣家的小斜眼一起,成了儒里小學的第一屆學生。

可那年九月,開學後沒過多久,學校就發生了一件蹊蹺事。

龍英提著一把菜刀,不顧趙寶亮的拚命阻攔,發了瘋似的衝進了教室,對著正在給學生繪聲繪色講解「三打祝家莊」的唐文寬一頓猛砍。其實,早已被嚇傻的唐文寬站在講台前一動沒動,但龍英砍出的十三刀,卻刀刀落在了講台上,唐文寬本人毫髮未傷。

春琴誘導龍冬講出實情的時候,我和德正都在場。龍冬說:

「那天我們在上課,唐先生說,祝家三兄弟本領好生了得,正說得高興,就見龍英姑姑舉著菜刀闖了進來,要殺唐先生。她不朝人身上砍,光砍桌子,真是怪事!龍英姑姑問,我為啥要砍你,你狗日的可曉得?唐先生趕緊說,曉得的,曉得的。然後,唐先生『撲通』跪了下來,哭喪著臉,說,你今天饒我一條狗命。哈哈,他說他自己的命是狗命。你今天饒我一條狗命,我來世給你當馬騎。後來,寶亮伯伯就沖了進來,把姑姑拖走了。再後來,再後來就沒有了。」

春琴還要追問什麼,德正就給她遞了個眼色:「這件事大隊既然已經處理了,你就不要再提了。」

德正站起來,往我杯中倒上了酒(我心頭一熱,差一點落淚。因為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有長輩像模像樣地給我倒酒),囑咐我說:「生產隊的牛既然交給你養,你得用點心才好。你父母都不在了,往後這就是你的家。你有什麼委屈儘管跟我說,我來替你做主。你嬸子這個人,有點小心眼,也是人之常情,你不要記恨她。」

從德正當時的神情來看,他已經知道龍英和唐文寬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他給我倒酒,不過為了轉移話題罷了。奇怪的是,對於這件事,各懷心事的大隊幹部們極為難得地統一了口徑,迅速達成了某種一致意見,村裡的大人們也口風極嚴,諱莫如深,將這件事封得嚴嚴實實。到了第二天,再也沒人提及,就像這事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一樣。

同彬挑著一擔糞,在龍英家門口歇腳。他笑著向躺在椅子上半死不活的老牛皋打聽這事的始末。沒想到,氣息奄奄的老牛皋,一骨碌從椅子上翻身坐起,勃然大怒,指著同彬的鼻子罵道:

「這事是你該管的嗎?快給我閉上你那張臭嘴!」

同彬嚇得趕緊挑起擔子就跑,糞汁灑了一路。

隨著學校的落成,德正所謂的三件大事,總算是完成了頭一件。龍英大鬧學校事件發生後不久,第二件大事也開始浮出水面,並被立刻付諸實施。

我記得,那是一個寒風凜冽的夜晚,德正召集大隊幹部以及部分村民,在祠堂里召開了一個擴大會議。附近幾個村也派了代表來參加。我被春琴叫去,在伙房的灶下燒火,她和銀娣兩個人,則忙著給與會者端茶倒水。

原來,趙德正這些年來成天在磨笄山上轉悠,並不像梅芳所譏諷的那樣,只是「飯後散步消食」;也不像春琴所咒罵的那樣,「去那荒山野嶺尋他那前世的魂」;更不像老福奶奶所擔憂的,「被臘保的魂迷住了心竅(至於臘保是誰,我當時一無所知)」,而是在醞釀一個野心勃勃的龐大計畫。

他的足跡把磨笄山丈量了無數遍之後,畫出了百十來張草圖,精確地計算出,如果把磨笄山推平,余土填入溝壑,可以憑空多出多少畝的良田。而且,按照他的反覆演算,溝壑被填平後,「恰好」與便通庵的牆根持平。他說,磨笄山現有荒墳五十多座,且大多數屬於「五服」之外的無主墳,可隨時清除。山上埋有大小岩石「最多不超過七十多塊」。他昨天去了一趟青龍山礦場,找來了幾個技工實地查看。技師們說,那些岩石並不難弄,爆破工作全部由他們承擔。接下來,德正仔細地報出了一組數字:磨笄山被推平後,這憑空多出來的一大片土地,按每畝七百多斤來計算,每年可以多打多少萬斤糧食,「我們把其中的一半上交國家,支援社會主義建設,剩下的一半,就可以解決大隊春夏之交的饑荒問題。」趙德正還向與會者公布了他所計算的土方量,投入的勞動力,以及完成整個工程所需的時間。「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最遲後年春節,我們就可以用磨笄山上出產的小麥來蒸饅頭了。」

最後,趙德正用這樣一句話結束了他的報告:「事情呢,就是這麼個事。如果大家說行,可以干,現在正是農閑時節,事不宜遲,我們明天就上山。要是大家說不行,我剛才說的話就算是放屁,我們馬上散會,大家回去睡大覺。」

德正話音剛落,大隊會計高定國第一個站起身來,把膝上那頂新買的藍絨鴨舌帽往頭上一戴,不耐煩地說了句:「我這就回去睡覺。還當是什麼事呢,興師動眾,一驚一乍的。」頭也不回地走了。

梅芳倒是沒走。不過,她對趙德正嚴重脫離人民群眾的個人英雄主義,進行了嚴肅的批評:「就算你的計畫是可行的,也要事先上報公社和縣委,由上級部門統一決策,統一布置,而不是像有些人那樣,僅憑長官意志,一拍腦門,任意胡為!」

經她這一嚷,朱虎平、龍英、小木匠趙寶明和更生他們幾個,都表示反對。紅頭聾子低聲嘀咕道:「你這是在說夢話呢!這磨笄山,自古以來就是村裡先祖殯葬的吉地。我還巴望著將來死了,能把骨灰葬到山上去呢。你說平就平了,成何體統!」說完站起來,把身上的棉襖掖了掖,也走了。

同彬當時也在場。他張著手,綳著一紮絨線。見他母親新珍低著頭,一聲不響,只顧飛快地繞著絨線,同彬就用腳尖輕輕地踢了她一腳,大概是想慫恿他母親發言。

後來,同彬告訴我,前天上午,德正和春琴專門到他們家去過一次,讓新珍在德正發言完之後,搶先表示贊成,以「主導輿論走向」。新珍當時是爽快地答應了的。可是,到了會上,她瞅見幾乎所有的人都反對,就嚇得不敢說話了。她不會不知道,此時的德正,坐在台上,一個勁地朝她揚脖子、眨眼睛,似乎在哀求她發言。正在心煩意亂之間,被兒子一催促,就突然惱怒起來,高聲罵道:

「你個兔崽子,沒事踢我幹啥?」

祠堂里早就亂成了一團。朱虎平和小木匠他們幾個,已經在湊打牌的搭子了。從魏家墩、窯頭趙等幾個自然村來的幹部,此刻也準備離開了。他們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德正,笑道:「趙書記,天太冷,路又遠,先走一步了。這事咱們從長計議,急 不得。」

眼看開會的人紛紛散場,坐在德正旁邊、臉色陰沉的高定邦突然把手舉起來。

他沒有馬上說話,而是在等待人群慢慢安靜下來。一直等到會場上鴉雀無聲,正準備離去的幾個外村的代表重新落了座,他這才看了一眼會場,大聲道:「這個事,我贊成。誰要不想干,誰他媽滾蛋!」他又瞅了一眼坐在一邊的趙德正,板著臉,像是跟誰賭氣似的說道:「明天一早,咱哥兩個就上山平地。本來嘛,愚公移山,也用不了那麼多人。」

應當說,高定邦那晚的舉動,出乎所有人意料。它直接印證了半年來村子裡一直在議論的「兄弟反目」的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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