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正 豬倌

我父親死後,叔叔見我孤貧無依,早早就動了心思,有意栽培我當一名豬倌,趕著大豬郎,走村串戶,去給母豬配種。他說,等我再大一點,再把他那一手劁豬的絕活傳授給我。他的腿腳有毛病,每到陰雨天,大腿的膝蓋猶如「針刺錐鑿」般痛不可忍。嬸嬸勸他「不能忍,也得忍」,好歹再堅持幾年,「眼睛一眨,孩子就大了。大的要娶親,小的要嫁人,你把這門好手藝交給人家,錢從哪裡來?」

那會兒,堂哥禮平已經認了趙寶明做師傅,跟他學木匠。金花是個女孩,總不能讓她去干配種劁豬一類的齷齪事吧。因此,見叔叔鐵了心地要提攜我,嬸子後來也就不說什麼了。叔叔趕著豬郎去外村配種,總要特地讓我跟著去「熟悉業務」。說實話,雖說我當時年幼無知,但畢竟還跟著趙先生讀過幾年書,知道給豬配種算不得什麼特別光彩的營生。說句不好聽的,我總覺得給母豬配種,與妓院里拉皮條的老鴇、淫媒一類的勾當沒什麼太大的區別。整整一個夏天,我心裡鬱郁不歡。每天看著那頭大豬郎,晃動著兩個碩大無比的卵子,剛從一頭母豬的身上下來,呼哧呼哧,又跳上另一頭母豬的臀背,好一陣胡搗亂捅,心裡總有一種難以忍受的恥辱和悲涼:假如讓我一輩子都幹這種事,還不如趁早死了好。

我知道自己遇到了一個邁不過去的坎。心中那個慘然,不說也罷。不知怎麼,我忽然就想到了父親——他那麼冷靜地在便通庵懸樑自盡,也一定是遇到了什麼邁不過去的坎吧。

有一天,我在燕塘邊遇見了正在碼頭上淘米的春琴。她見我一個人在河邊發傻,就伸手勾了一下我的鼻子,笑道:「你還真要跟你叔叔學配種啊?要是幹上了這一行,長大了連老婆都娶不到。到時候別怪我沒提醒你啊!」聽她這麼一說,我當時真的恨不得一頭扎到河裡去,死了完事。

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禮平在寶明家當學徒不到一年,就鬧出了一樁讓人難以啟齒的醜事來。

我曾親耳聽見寶明對叔叔這樣說(他在大隊部門前攔下我們,滿臉怒氣):「要不是看在你老哥已經瘸掉一條腿的分上,我非得把那雜種的一條腿打折了不可!」他既然如此說,表明這件事的嚴重性顯然非同小可。可到了同彬的口中,這事就變成了:「禮平那小子,把麗華按在灶堂里,霸王硬上弓。麗華人事不省,被人送到醫院,縫了十七針。」

真不知道「縫了十七針」這種言之鑿鑿的說法從何而來。我所了解的事實是:趁著家裡沒人,禮平強行摟著寶明家的大閨女麗華親嘴,把人家的嘴唇給咬破了。後來,傷口結了痂,留下一條細細的疤痕(猛一看,還真看不出來!),可以佐證這一說法的可靠性。禮平的木匠生涯戛然而止,被人家轟了出來,只得兔回舊窩。嬸子當即決定,乾脆讓他取代我的位置,子承父業,獨當一面。

至於說我的前途,嬸子以「車到山前必有路」一語加以寬慰。她殷切地勉勵我說:「你就好自為之吧。社會主義餓不死人。我勸你橫下一條心,到革命的大江大河、大風大浪中鍛煉成長!」

那些日子,春琴每次見到我,都要說上一籮筐嬸子的壞話。什麼無情無義啦,什麼自私自利啦,什麼小人之心啦,嘮叨個沒完。我被嬸子遺棄這一事實,促使春琴堅定了將我納入她羽翼之下加以保護的決心。她說服小武松潘乾貴,將生產隊的一頭耕牛,交給我來飼養,每年額外給我計上八百個工分,來報復嬸子對我的刻薄寡恩。春琴所不知道的是,我對嬸子默默的感激是發自內心的,毫無保留的。她的一個小小決定,就立刻使我從無邊的苦海中超拔出來,重獲名譽和自由,我當然求之不得。至於說她性格中的那一點冷漠、吝嗇又算得了什麼呢?這就好比說,一個擁有生殺予奪之權的君王,一紙聖諭,就慷慨地免除了你的凌遲之罪,他的眼睛有點斜,鼻子有點歪,又關我什麼事呢?

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如果這個世界上果然存在著所謂的幸福,那它一定就存在於某個看不見嬸子的地方。換句話說,嬸子和幸福不能同時待在一塊兒。所以,在一個下著濛濛細雨的早晨,當我睡眼惺忪地趕到叔叔家,打算跟他去野田裡配種,卻被突然告知「以後你就別去了」這一從天而降的喜訊時,你可以想像我當時如釋重負的狂喜。

峰迴路轉,天地一片空闊。

我記得,我沒有立刻回家,而是獨自一人在雨中走了很久,來慢慢消化心裡秘密的喜悅。當我看到肥碩的杏子和梅子在雨中悄然發了黃,看到斜雨在河塘里騰起一片濛濛輕煙,看到遠處田野里雪白的麥花向天邊伸展,似乎覺得壓抑了我兩個多月的羞恥和煩惱,被呼呼刮過的春風蕩滌一空。

出了這樁醜聞,堂哥倒也沒覺得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相反,他走到哪裡都梗著脖子。他看人的眼神,變得更加陰沉、乖戾,就像一頭兇狠的小獸,彷彿在咬牙切齒地警告每一個他所遇見的人:「你們都給我等著吧!」村裡的女孩子一看到他趕著豬郎出現在視線之中,立刻就會遠遠地躲開。同彬和我也很少與他來往。就連叔叔見到他,也繞著道走,有點怕他。

據說,出了那件事後,叔叔照例拿著一根棒槌,將禮平關在豬圈裡暴打。開頭幾下子,禮平一聲不吭地忍了下來,後來,他見父親當真要往死里整他,就突然「哼哼」怪笑了一聲,對父親道:「我念你是個瘸子,不和你計較,讓你打幾下算了。可你這老狗,這麼不識相,居然得寸進尺!你他媽再不收手,就不要怪老子不客氣了。」叔叔被他一嚇,獃獃地在牆上靠了半天,氣得整個人都癱軟在地。

事後,他仍然沒忘了逢人就為兒子的醜事辯解,說他「本質上是個要求上進的好青年,一時鬼迷心竅罷了。只要他痛改前非,浪子回頭金不換」。

說到同彬與禮平的疏遠,其實也不完全是因為麗華那件事。同彬曾多次提醒我,「你那狗日的堂哥為人險恨,又一肚子壞水。對他來說,世界上根本就沒有『規矩』二字。我們惹不起他,倒還躲得起!」他對禮平的看法與父親生前的預料如出一轍。

有一次,我和禮平、永勝、同彬四個人在一起打升級。我與同彬合家,永勝與禮平一夥。禮平摸了一手無分牌,說了句「造反」,就將牌往桌上一攤。同彬是個細心人,懷疑有詐,就一張一張地查驗,最後發現了一張藏著的「梅花五」。同彬跳起來,罵他耍賴。禮平倒也不急,只是淡淡地道:

「這老規矩也該改一改了。文化大革命,造反有理嘛!五分也可以造反!」

隨後他又威脅說,如果不讓他造反,他立刻起身回家睡覺。同彬眼見好不容易聚起的牌局要散,只得咽下這口惡氣,同意禮平修改規則。可是,沒過多久,同彬也摸到了一手五分牌,便摔牌造反。禮平要比同彬大氣得多,他根本不屑於去查牌,只是冷冷地說:「你又不是造反派,他媽的造什麼反!你們家本來就是漏網地主,根本沒資格造反。趕緊把牌拿回去,我們接著打。否則的話,我們即刻散夥回家。」

貪玩的同彬權衡了一下利弊,再次決定忍氣吞聲。那天晚上,由於心裡彆扭,怎麼也壓不住屈辱的邪火,我和同彬輸得一塌糊塗。我輸掉了兩張珍貴的「中華」牌煙殼,同彬那頂別著五角星的草綠色軍帽,最後也戴到了禮平頭上。

還有一次,我們四個人加上雪蘭和堂妹金花,在一起躲貓貓。

禮平、金花和永勝先躲。他們藏在紅頭聾子家和老福家夾牆的甬道里,我們三個人沒費什麼力氣,就把他們找了出來。輪到我們躲了,正撞上更生從唐文寬家下棋回家。他遠遠地朝永勝喊了兩聲,永勝正與禮平悄悄地商量著什麼事,沒顧上理他。更生就叉開大步走了過去,也不說話,照著兒子的肚子就是一腳。隨後,不由分說,揪住永勝的耳朵,將他提溜回去了。

天空忽忽地打了兩道閃,滾過一陣響雷。一陣風過,地上的樹葉隨著塵土打起了旋子,悶熱的天氣陡然間變得涼風習習。雪蘭看了看天色,說:「好像要落雨了,不如散了。我明天一大早還要跟奶奶去皮村賣花生呢。」

可禮平不讓,「兩個小時之內,如果我找不到你們,等明天賣棒冰的人來了,我輸你們每人一根赤豆棒冰。」

聽他這一說,同彬就來勁了。他督促禮平和金花沖牆站著,高舉雙手,以標準的行刑槍決的姿態緊貼在牆面上,十分鐘之內不準回頭。為了防止他們偷看,我們故意先向東邊的桑樹林里跑,中途又悄悄地返回,沿著燕塘對岸的河堤,重新潛回到村中。最後,我們翻過蕉雨山房的一段傾頹的圍牆,來到了死鬼趙孟舒雜草叢生的院中。

我們先在院中堆滿太湖石的涼亭里躲了一會兒,後來,同彬又建議我們乾脆躲到樓上去(誰都知道,那裡是趙先生服毒自殺的琴房)。因為這樣一來,即便兄妹倆找到了蕉雨山房,「借給他一萬兩千八百個膽子,也絕對不敢到樓上來。」雖說當時心裡有點害怕,但見雪蘭沒說什麼,我也不好意思反對。由於擔心踩到毒蛇,我和雪蘭跟著同彬,用樹枝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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