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正 一時瑜亮

趙孟舒葬禮後的當天晚上,銀娣因見趙德正一整天神思恍惚,面露悲戚,就和丈夫小武松商量,置辦了幾樣小菜,請趙德正來家喝酒。除了他們夫婦之外,小木匠趙寶明、朱虎平、更生和我父親都在場。德正不說話,其他人也都不敢言語。都說是趙德正與趙孟舒情同父子,一點不假。不料,趙德正喝了幾杯急酒之後,抹了一下嘴,忽然對我父親感慨說,假如天假以壽,他要做完三件大事,了卻平生心愿。小武松問他是哪三件大事,德正說:「事情辦成了,你們就知道了。」

關於趙德正要辦三件大事的說法,我兒時也有所耳聞。本來是酒後閑話,沒人認真地當回事。時隔多年,在龍冬的滿月酒宴上,小木匠趙寶明多喝了幾杯,卻又舊話重提。他一隻手攬著德正的肩膀,老哥、老哥地叫了半天,還親熱地用腦袋去蹭他的臉,把耳朵上的半支鉛筆都蹭得掉在了地上,「老哥,我記得你說過,這輩子要辦完三件大事。可如今,不要說三件,五件事也都辦完了。你蓋了三間新房子,這要算一件吧?你和春琴成了家,可不是第二件?這第三件,就在眼前。龍冬過了滿月,你們老趙家,革命事業後繼有人。我勸你趕緊下台,把大隊書記的位置讓出來,我來過過癮如何?」

趙德正笑而不答,兩眼眯成了一條縫。

他與寶明一口氣喝了三杯酒之後,這才正色道:「你說的這些都不算。我要辦的那三件事,一件都還沒影呢!」

德正跟春琴結婚後,性情大變,里里外外都像是換了一個人。從前,他總是蓬頭垢面,衣服邋裡邋遢,幾個月也不洗一回澡。村裡人要去向他彙報工作,因受不了他身上那股酸味,同他打個照面都要後退三步。如今呢,他那筆挺的中山裝口袋裡,總是插著一支鋼筆,皮鞋鋥亮,走到哪一陣風過,空氣里都是一股好聞的胰子味。在過去,他自己走路撞了人,都要罵人家「婊子養的,瞎了你狗眼」。可現在呢,他給社員作報告,被嬰兒的哭鬧聲打斷,抓破了頭皮也想不起「最後一點」到底該怎麼說時,也只是憨厚地一笑,提前宣布會議結束。

村裡人不得不對那個半塘嫁過來的小丫頭刮目相看。

可春琴也有她的煩惱。有一年冬天,她來我家幫我拆洗被褥,坐在腳盆前洗著洗著,一雙手就停在了搓衣板上,獃獃地出了神,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拋拋滾滾。我見她哭得傷心,就趕緊放下碗筷,蹲在她跟前,問她想起了什麼傷心事。春琴猛地愣了一下,立刻板起臉教訓我說:

「吃你的死人飯!大人的事你少管!」

其實她不說我也明白,她的煩惱多半與王曼卿有關。德正和春琴成親後,仍與王曼卿暗中往來。有一次,社員們輪流在長江大堤上值夜巡邏,德正和曼卿在老鴉窩渡口的一個草棚里苟且,被春琴逮了個正著。她去找老福訴苦。老福納著鞋底,不說話,只顧笑。春琴又向她討教讓男人收心斷根之法。老福道:

「斷不了啊。那騷貨的大白屁股遠近聞名。不知禍害了多少良家子弟。文寬倒是眼睜眼閉,不知他們兩口子演的什麼戲!要說收心,也沒什麼好法子。只有熬,熬到他鬍子白,熬到他走不動道,熬到他連尿都撒不出一滴的那一天,不用你管,他自己就收心了。」

除了王曼卿這塊心病之外,春琴也對德正另一件「邪門事」擔著不少心。德正有事沒事總愛背著手,去磨笄山轉悠,成天在荒草亂石間「遊魂撞屍」,就像是前世的魂丟在了那座鬼山頭上一樣。有一天晚上,外面下著大雨,他在床上睡得好好的,不知是想起了什麼事,一骨碌爬起來,提著馬燈就上了山。直到第二天早上,春琴抱著龍冬,找遍了每一個山包,最後才在便通庵的一間破屋裡找到了他。

德正當著大隊書記,還兼革委會主任一職,可大小事務,一概不管不問。上級領導來檢查工作,他往往也避而不見。就連兩次去省城南京參加農業學大寨經驗交流會的機會,他都讓給了梅芳和高定邦。當梅芳拿著在南京拍攝的幾張照片在村裡四處炫耀,跟人說這是「朱鵲橋」,那是「烏衣巷」的時候,春琴的牙根恨得直痒痒。

春琴的怨氣,有時候也會劈頭蓋臉地發泄到我的頭上:

「都是你那短命的爹干出來的好事!他裝神弄鬼給我算命,害得我嫁給這麼一個糟老頭子,簡直是跟鬼過日子!他這個大隊書記,我看也當不長,遲早要給人擼下來。」

在春琴為丈夫的怪異舉動憂心如焚的同時,大隊會計高定國已經在幹部大會上公開指責德正「占著茅坑不拉屎」了。

那年冬天,梅芳約了龍英去朱方鎮洗澡。兩人從澡堂出來,梅芳問龍英,敢不敢跟她去一趟公社?她要去郝鄉長跟前,告德正一狀。龍英想都沒想,就同意了。可當兩人來到公社大院的門口,龍英忽然就變了卦:

「不行不行不行。郝鄉長那麼大的人物,我一個不識字的人,怎好去見他?你摸摸我的心,嘣咚嘣咚,都快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梅芳把臉一板,眼一瞪,說了句:「有我呢,怕什麼!」

龍英要是成心耍起賴來,你也拿她毫無辦法。她往門口的紅牆上一靠,哧溜一下,就蹲在牆根下不動了。任憑梅芳怎樣去拉拽,就是不起身。梅芳沒轍,只得撇下她,一個人進去了。

差不多一個時辰之後,梅芳心思重重地出來了。她走到門口,對龍英怒氣沖沖地喊了聲「家去」,一個人頭也不回地先走了。

一直到了供銷社的門口,龍英這才追上了她。她問梅芳狀告成了沒有,郝鄉長怎麼說。梅芳道:

「我把趙德正的革命意志薄弱、享樂主義、取消主義和虛無主義傾向,向他作了彙報。可郝建文竟然為他百般開脫,我跟他分辯了幾句,嗬!郝大炮反倒批評起我來了!口口聲聲,讓我要警惕小資產階級山頭主義和宗派主義。」

龍英笑得直不起腰來,「你一句話裡面,有那麼多主義,誰能聽得懂?不過,要我說,你這告狀等於白費勁。你想想看,人家趙德正是嚴政委一手提拔起來的。嚴政委又在地區行署當著大官,你這裡要把德正拿下,不是給郝鄉長出難題嗎?俗話說嘛,打狗還得看主人呢!你琢磨琢磨,是不是這個理?」

梅芳想了想,又說,她最生氣的還不是挨了郝鄉長的一頓罵,「他在跟我說話時,把嘴裡的假牙一會摳出來,一會又塞進去,噁心死了!臨了,還用他那髒兮兮的手,在我背上好一頓摸……」

見她這麼說,龍英差一點沒笑暈過去,「在背上摸幾下,有什麼呀?我看他未必存了什麼壞心。領導嘛,摸你兩下,那是關心你!隔著棉襖呢,又不是貼皮貼肉,橫豎讓他摸兩下就是了,你也沒少什麼。」

最近一段時間,龍英忽然與梅芳走得很近,是因為她們都對春琴懷有刻骨的仇恨。龍英與春琴結怨,起因還是為了老牛皋的那口棺材。

諸位也許還記得,我父親死後,因一時尋不到合適的棺材,定邦就做主,讓牛皋把那口現成的棺材讓了出來。那年秋天,老牛皋的哮喘病再度發作,龍英就找到了高定邦,讓他兌現當初的諾言,新做一口棺材還他,「要快,我看他怎麼也挨不到十月底了。」

定邦說:「這件事當初是我做的主,我認。但集體的事,還得請示趙德正。你去找趙書記吧,只要他點頭,我馬上就找人去伐樹。」

龍英一聽,定邦的話句句在理,就回過頭來,在磨笄山上找到了正在閑逛的趙德正。德正說:「棺材的事別慌,你幫我先拉一下皮尺。」龍英就和德正拽著皮尺,在磨笄山上量起地來。龍英跟著他,在山上的荒草亂石間走了半天,累得腰酸背疼。眼看天就要黑下來,她問起棺材的事,德正笑道:「放心,你們家牛皋一時還死不了。別的話我不敢說,他肯定比我要活得長。你先回去吧。」

龍英果真就一聲不吭地回去了。

幾天後,龍英又在大隊部門口截住了趙德正,「這人眼看就要出屍斑啦,你就行行好,趕緊把棺材還給我。」德正還是那句話:「廢話少說。他什麼時候咽氣,我什麼時候給他做壽材,誤不了事。」

龍英在紅頭聾子朱金順的慫恿下,一怒之下就跑到了趙德正家,把他們家的板凳桌子,連同一個五斗櫥都搬回家去了。

春琴從娘家回來,還沒進村,就被正在除草的銀娣攔在了風渠岸邊。銀娣先是把龍英去他們家搬東西的事說了一遍,最後又補了一句:「那騷貨好不曉事理!若不是我罵了她兩句,只怕連你們家的房門都要被她拆了扛走。」

春琴那會兒正為家裡的諸事不順壓著滿腹的無名火,一聽銀娣的話,那張白皙的臉,慢慢就紫了。她愣愣地望著銀娣,呆了半天,忽然就把手裡的孩子往銀娣的懷裡一塞,從她手裡搶過鋤頭,「咚咚」地徑直往龍英家跑。銀娣一看要出事,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後悔莫及。可是她手裡抱著龍冬,又不好去追,一個人急得直跺腳。

春琴一口氣跑到龍英家,揮舞著鋤頭,把他們家灶台上的兩口大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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