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親 便通庵

就在那次談話後不久,有一天,父親和我起了個大早,踏著滿地的寒霜,來到了朱方鎮,去公社的澡堂子洗澡。他先給我洗了頭,然後幫我把渾身上下都擦洗乾淨,囑咐我到隔壁的木椅上等他。他自己則趴在浴池寬寬的邊沿上,讓一個搓澡工替他搓背。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父親赤身裸體的樣子。當他回到熱氣蒸騰的換衣間,在潮濕的地上尋找木拖時,我有些難為情,別過臉去不敢看他。父親在身上蓋了一條浴巾,喚來了修腳工替他剪了指甲,這才側過身來問我:「過了年,你就十二歲了。假如爸爸要出去幾天,你一個人在家能應付嗎?」

我說我能應付。

「可你的個子剛夠到灶台,怎麼做飯呢?」

我說我可以站在小木凳上。

「你知道做飯時該放多少米,該放多少水?」

我說,我可以將一把銅勺沉到飯鍋里。如果水與銅勺的邊沿齊平,就說明水是合適的。他又問我,每天晚上睡覺前必不可少的一件事是什麼,我回答說,看看灶膛里的明火有沒有熄滅,特別要緊的,是仔細檢查一下,有沒有餘燼掉在柴草上。最後,他問我,要是遇到什麼自己應付不了的急事,那該怎麼辦?我說,大事找德正,小事找老福。父親點點頭,將隨身帶來的包袱打開,取出一件新做的卡其布褲子,一件藏青色的嗶嘰上裝,讓我換上。他說待會兒要帶我去鎮上的照相館拍一張小照。

拍小照的大鬍子,有點不太好打交道。從頭到尾沒給我們好臉色。就連父親把手搭在我背上這樣的小事他也要管。他陰沉著臉提醒父親說,照相時最好不要勾肩搭背。我父親雖說也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可這回立刻就火了。他索性把我抱起來,坐在了他的大腿上讓他照。大鬍子最終讓了步。

我們從紅星照相館出來,就拐進了附近的一家包子鋪。父親買了四個包子,他吃了一個,另外三個都留給我。在吃包子的時候,我問他這次出去要多久才回來,父親想了想,眼睛看著別處說,他也拿不準。

我說:「三天?」

父親沒吭氣。

「四天?」

父親還是沒吭氣。

我說:「那麼,五天?」

父親咬著嘴唇,把臉轉向牆壁。過了好一會,他才轉過身來,笑道:「差不多吧。不過,我出去這件事,你跟任何人都不要說。」

父親是當天後半夜離開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天落著雪。我看見父親在大港的渡口,上了一條下水船。他要去南通找一個叫徐新民的人。奇怪的是,在我的夢中,徐新民的長相竟然與照相館的那個大鬍子一模一樣。我當時雖然年紀還小,凡事盡往好處想,但對於父親當時的危險處境,並非全無察覺。可一想到「徐新民」這三個字,心裡就像是獲得了某種安慰似的,總覺得這三個字可以幫助父親渡過難關。

兩天後的一個中午,高定國挑著一擔柴禾從我們家門口經過,將擔子歇在了院門外。他朝院子里望了望,問我:「這兩天沒見你父親的人影?他去哪啦?」我說,「哪也沒去。他得了重傷風,鼻子不通,在家躺著呢。」高定國「噢」了一聲,再次踮起腳來朝院內看了一眼,隨後挑起擔子,一臉疑惑地走了。

又過了一天,我在碼頭上碰見了老福奶奶。還沒等她問我,我就搶先對她說,我爸爸出門了,去青龍山開礦去了,要過五天才會回來。老福看了看天上鑲了金邊的烏雲,愣了一下,狐疑道:「青龍山那個鐵礦,去年秋天不是就完工了嗎?他去開什麼礦?等你爸回來,叫他趕緊來我們家一趟,我有話要問他。」

終於到了第五天。

那天嬸子家殺了一口過年豬,叫金花送來了一碗雜碎湯。我估摸著父親就要回來了,就特地做了一鍋米飯,想讓父親回來誇一誇我做飯的手藝。不管我怎樣小心,米飯還是燒焦了。

油燈的油快要燃盡的時候,父親還沒有回來。我沒去閣樓上睡覺,而是倒在父親的床上過了一夜。等到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陣叫門聲驚醒時,天光已經大亮。

我打開院門,發現外面站著幾個公安局的人,其中有一個腰上還別著槍。

在他們身後,幾乎全村的人都來了。他們擠擠挨挨地站在燕塘邊,就連老福奶奶的家門口也都擠滿了一堆一堆的人。我看見同彬和永勝兩個,騎在池塘邊的一棵楝樹上,正伸長著脖子朝這邊踅探。小斜眼拉著他姐姐雪蘭的手,張著嘴,站在樹下。小武松、更生和小木匠趙寶明也在哪兒。他們都不說話。

我知道出了大事。

大約半個月後,高橋那個拾荒的啞巴,在便通庵的破廟裡發現了父親的遺體——他把藍布包裹撕成了碎布條,弔死在綴滿蜘蛛網的大樑上。

我不知道父親犯了什麼法,但從老福奶奶的嘴裡「叫他們抓住了,沒準也是個死」這樣的話來判斷,父親的罪過想必十分嚴重吧。但父親為何會選擇在便通庵懸樑自盡,村裡人的說法各不相同。這個疑問整整糾纏了我的一生。直到四十年後的今天,我才算找到了一個差強人意的答案。

按照叔叔和嬸子的意見,不如就在便通庵隨便找個地方,替父親挖個坑,「用草席一卷,埋了便罷。」可趙德正堅決不同意,他執意要將父親運回到村子裡安葬。嬸嬸罵他多管閑事,逼問他棺材從哪裡來?德正二話沒說,就吩咐小木匠趙寶明去拆自己家的門板。後來,高定邦拿了個主意。他讓老牛皋把那個現成的棺材先讓出來,等到往後村裡的林木成了材,再做個棺材還他。他和小武松親自上門去跟牛皋商量,可老牛皋死活不肯。最後,高定邦也急了,他把眼睛一瞪,從口袋裡掏出一段麻繩來,不由分說就要綁他。龍英一看對方要動粗,只得出面打圓場。她開導丈夫說:「你傻啊?有人替你死了,你就可以不死了。說不定,這棺材你根本用不上。」

老牛皋這才鬆了口。

父親的遺體運回村來的那天,下著鵝毛大雪。全村的人都站在磨笄山的山頂,看著那口白木棺材,由十八個人抬著,順著便通庵前的陡峭斜坡,一點點矮下去,矮下去,到了溝底,就看不見了。只有在這個時候,只有在父親的棺木暫時消失的這個瞬間,我心裡才會稍微鬆快一些:我眼前除了漫天的風雪,什麼都沒有。可我知道,此刻,那口棺材正從對面的山坡上一點點、一點點地升上來。正因為我暫時看不見它,當它一點點升到溝壑的頂端,突然出現在磨笄山的山頂時,才會顯得更加驚心刺目。

棺材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雪。最先上來的是小武松和朱虎平。德正和定邦互相搭著胳膊,喊著上山號子,走在了最後。

在場的人,大人孩子無不落淚。梅芳站在我身後,用手緊緊地箍著我。我能感覺到,她的淚水掉落在我的額頭上,順著我的鼻樑往下淌。我能感覺到,她懷有身孕的大肚子緊緊貼著我的脊背。

在那一刻,在雪花紛紛下墜的山崗上,在灰濛濛空曠的蒼穹之下,在失去父親的巨大悲傷和恐懼中,我仍然能夠感覺到天地的清明、周正和莊嚴。

父親被安葬在村東的桑樹林里。當天晚上,老福奶奶將我送回家的時候,我看見春琴已經在灶堂里生火做飯了。她假裝不看我,只顧自己一個人流淚。灶膛的火照亮了她那張悲傷又帶著怒氣的臉。晚上,她照料我吃完飯後,沒有回家,睡在了父親的那張床上。我記得那天她跟我說過的唯一的一句話。那時,我已經在閣樓的床上躺下了。春琴爬到樓上,在黑暗中一直腰,額頭就被樓頂撞出了一個包。她揉著額頭,在我床邊坐了一小會兒。半晌,她囔著鼻子對我說:

「德正讓我轉告你,要是你嬸嬸提出來和你並家過日子,你可千萬不要答應。你父親剛死,他們已經在惦記你們家的這幢房子了。」

第二天,春琴的媽媽得到消息,特地從半塘趕了過來。她對我說:「這些天我眼皮老是跳,心裡慌慌的,就知道要出事。誰知應在他身上。你媽不在跟前,也沒個人到他墳前哭一哭,送一程,不好。」

於是,她就趁著天黑,獨自一人來到桑樹地里,跪在父親的墳包前,撕心裂肺地哭。從傍晚時分,一直哭到半夜。最後,王曼卿被她哭得實在睡不著覺,就起身去灶下燒了一碗紅糖水,給她端了過去,費了半天的勁,才把她勸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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