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親 背起包,跟我跑

一天傍晚,天剛擦黑,村子裡突然響起了緊急集合的哨聲。

高定邦、高定國兄弟,嘴裡各銜著一枚鐵皮哨子,在村裡挨家挨戶地召集「青年突擊營」的隊員,讓他們到祠堂前的大曬場列隊待命。營長高定邦背著一個軍用挎包,脖子上搭著白毛巾,躥到了紅頭聾子家的院門口,說了句:「快,打背包,跟我跑!」朱金順的兒子朱虎平趕緊喝完了最後一口粥,扔下飯碗就往大曬場去了。高定邦又來到小木匠家,沒進門,遠遠地喊了一聲:「背起包,跟我跑!祠堂門前集合。」小木匠趙寶明肩上挎著一個帆布包裹,拿著一把雪亮的手電筒,風風火火地出了門,去曬場排隊了。高定邦來到了更生家。他隔著池塘喊了一嗓子,更生的媽媽老鴨子手裡擎著一盞油燈,從窗口露出臉來,「更生不在家,興許是被老菩薩找去砸象棋了。」於是,高定邦向村東一陣猛跑,很快就來到了唐文寬家門口,「嗶嗶嗶」地吹起了哨子。

過不多久,只見一個黑影從天井裡出來。高定邦也沒顧上多想,沖著那人喊了一句:「走,打背包,跟我跑!」

沒想到,出來的這個人不是更生,也不是唐文寬,而是他老婆王曼卿。

曼卿一邊系著腋下的扣子,一邊扭動著她那風騷柔軟的腰肢,趿拉著鞋子,人還沒到跟前,一陣濃濃的異香早已把高營長熏得筋酥骨軟了。王曼卿笑吟吟地斜靠在門框上,揚起臉,柔聲細氣地對定邦道:「跟你跑?跑哪兒去?」

高營長畢竟在部隊呆過多年,他略微定了定神,使勁地晃了一下腦袋,以便讓自己恢複清醒,同時挺直了腰板,對王曼卿說:「我是來找更生的。」

說來奇怪,當這句話從他嘴裡冒出來的時候,早已變成了軟塌塌的喃喃低語,且帶著一種討好似的曖昧。王曼卿說,更生今天沒來家下棋,老唐這會兒也去了江都的二姨家。隨後,她撲閃著讓人銷魂蝕魄的大眼睛,似笑非笑地對一身正氣的高營長輕聲道:

「要不,我跟你去?」

高定邦這時已經舌頭僵硬,不怎麼會說話了。他說,這個。這個。這個。曼卿上前一步,不經意中指尖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臉頰,嗲聲嗲氣地說道:「什麼這個那個,能不能給句痛快話,你要,還是不要?」可高營長那會早已魂不附體,仍在這個那個地低聲嘟囔,最後王曼卿也急了,一伸手,捉住了定邦的袖子,把他往門裡順勢一拽,順手將門一關,就此繳了他的械。

那天晚上,高定邦在王曼卿屋裡一直待到次日凌晨才出來。同彬的媽媽新珍早晨起來刮鍋底灰,偶然撞見了他,一時間,彼此都有些不太自在。

高營長的弟弟高定國和梅芳兩個人在祠堂門前集合齊了人馬,就是不見高定邦露面,左等右等,就到了半夜。最後,梅芳只能臨時取消原本的拉練計畫,將隊伍解散,讓他們各自回家。

這件事,是第二天上午同彬一五一十告訴我的。同彬這個人,說話愛誇張,見到風就是雨,口若懸河,打小練就了撒謊不打底稿的過硬本領。據同彬講,祖父趙錫光曾教訓他說,如果說個小謊沒有人相信的話,你撒個大謊,人家就信了。不過,我總覺得,即便趙錫光真的說過這樣的話,同彬也怕是錯解了趙先生的原意。

同彬將那晚高營長與王曼卿的故事繪聲繪色地給我講了一遍(就像他親見一般),末了這樣總結道:

「媽的,什麼打背包,跟我跑!狗屁!到最後,人人都他娘的跟著王曼卿跑!」

正因為他說得有鼻子有眼,我反而有點不敢相信。昨晚的那件事到底有沒有發生,仍然是一個疑問。

王曼卿與村裡的男人之間的各種故事,早已被傳得沸沸揚揚。我父親有一次在碼頭上與老福奶奶開玩笑,說到村子裡哪些人與王曼卿有勾連,父親的一番表白很能說明問題:

「我只曉得,我和她絕對沒有任何瓜葛。其他人,是個男的,都不好說。」

我知道,父親對高定邦兄弟倆都抱有很深的戒備之心。但我的看法與他有很大的不同。有時,我躺在閣樓上,在睡夢中被村裡「嗶嗶」的鐵哨聲驚醒,總要從床上爬起來,打開朝東的窗戶,向外張望。每當這個時候,樓下總會傳來父親的呵斥聲:

「少管閑事,睡你的覺!」

於是,我只得重新鑽到被窩裡,面對這濃稠而靜謐的漫漫長夜,久久難以入眠。在一種被整個世界排斥在外的孤寂之中,我總是一遍遍在心裡默默地盤算著,還要過多少年,自己才能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中,成為「青年突擊營」的一員,從而獲得在野外露營宿夜的資格。

現在回想起來,我心中對高定邦暗暗的好感(若說是崇拜也不過分),大概與他軍人的身份有關。不論是說話還是做事,定邦總有一種乾淨利索、雷厲風行的軍人氣派。他長得高大俊朗(星星點點的幾顆麻子,當然可以忽略不計),長年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腰扎武裝帶,走起路來呼呼生風。

有一年夏天,社員們在風渠岸邊的水田裡插秧。高定邦與小武松不知因為什麼事拌起嘴來。你說我老卵,我說你老卵。看著他們打了半天的嘴仗,誰也不服誰,老鴨子就從秧田裡直起身來,捶了捶腰,隨口開了一句玩笑:

「你們兩個大男人,快別學女人樣鬥嘴磨牙!要不你們到岸上去打一架,見個高低?」

沒想到,愣頭愣腦的小武松二話沒說,把手裡的秧把子往水裡一扔,就躥上了岸,回頭低聲吼了一句:

「要是有種,你就上來!」

到了這個時候,高定邦想不應戰也已經不可能了。只見定邦一邊解開腰上的武裝帶,一邊朝岸上走去。梅芳擔心大伯子吃虧,伸手就要攔他,被定邦當胸一推,差點倒在水田裡。村裡人一看事情要鬧大,趕緊都跳上岸來阻攔,但為時已晚。兩個人早已扭打在一處,眾人都近不了身,乾瞪眼。

在一般人眼裡,高定邦雖然也有把力氣,但無論如何也不是小武松的對手。在四鄉八村,小武松素有「跤王」之稱,早已聲名遠揚。眾人都為定邦捏著把汗。兩個人從風渠岸斜坡上打到了秧田裡,又從秧田裡打到了岸上,最後,在誰都沒注意的時候,不知定邦使出了一個什麼怪招,小武松突然呵呵地笑了兩聲,身子就斜斜地飛了出去,壓倒了河邊的一棵小樹後,落在了河中。

小武松潘乾貴自打娘胎里出來,從未受過這等奇恥大辱!他渾身透濕,從河裡爬上來,氣急敗壞,早已失去了理智。他順手抄起一把鐵杴,沖著高定邦的腦袋就掄過去了。眼看就要出大事,朱虎平眼疾手快,上前用胳膊拚死一格,算是避免了一場慘禍,但他因胳膊粉碎性骨折,在公社的衛生院躺了一個多月。

當天晚上,梅芳找到了大隊書記趙德正,讓他對小武松的「冒險主義」和「資產階級盲動主義」行為進行嚴肅處理,「要不是虎平伸手攔了一下,我們這會兒就要忙著開追悼會了。」趙德正微微一笑,「也就是打個架,鬧著玩的,你也別太當回事。不是沒出人命嗎?處理個屁呀!下一回,讓你們家定邦跟我打。我只用一隻手。」

高定邦在一場公開的較量中擊敗了「跤王」小武松,一時名聲大噪。堂哥禮平不知從哪裡聽說,高定邦在部隊服役時乾的就是偵察兵,他學過少林拳,不要說一個武松,再有七八個魯智深,也不在話下。雪蘭一邊當著我的面蹲下來撒尿,一邊反駁說,高定邦是特務連出來的,抓起特務來一抓一大把。雪蘭的弟弟小斜眼也插話說,據他所知,高定邦在部隊是開坦克的,往往一次戰役下來,就能消滅成百上千的日本鬼子。可問題是,定邦一九四八年才參的軍,那時候哪來的什麼日本鬼 子呢?

我們幾個小孩正為此事爭論不休,小武松的老婆銀娣剛好挑著一擔豆莢從我們身邊經過。她歇下擔子,用一種輕佻的語調對我們說:

「屌毛啊!什麼少林寺,特務連,坦克兵,都是瞎說八道。他姓高的,在湖北當的是炊事兵。除了燒火做飯,什麼也不會。那天要不是朱虎平出來多管閑事,擋了那麼一下,高定邦狗日的腦袋早就搬家了。到這時,他們家的頭七都該燒完了吧。天要落雨了,你們幾個小鬼頭,趕緊家去吧。」

見她這麼說,我們幾個都沒吭氣,可心裡都有點不服。自己家的男人,明明是敗了,卻要編造出這麼一篇鬼話來污衊人家,有點不太厚道。不過,後來的事實證明,銀娣的說法是有根據的。

那是很多年以後的事了。一年秋天,我在朱方鎮的一個名叫「平昌花園」的小區里,與高定邦不期而遇。那時候,無官無職的高定邦已年過六旬,腰也駝了,頭髮也白了。看上去,就是一個平平常常、邋裡邋遢的糟老頭子。他因燒得一手好菜,每日帶著他那瘦弱的兒子,挑著一擔碗筷瓢盆,走東家,串西家,見人就哈腰。他仗著自己在部隊食堂練就的本領,給人燒菜做飯,艱難度日。

「青年突擊營」這個組織,原先是為了應對一年一度的洪水泛濫而臨時成立的。每到初夏,暴雨大至,江水猛漲,綿亘數十里的長江大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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