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親 天命靡常

「世上沒有什麼事是無緣無故的。」父親說,「風雨雷電、時節更替,禍福壽夭、窮達貴賤,各有原因。如果一個人遇到不可解之事,把腦子想穿了,也找不到其中的原因,怎麼辦呢?他或許就會去廟裡燒香,把自己的難題交給算命先生,聽任他們擺布。一樁事情的真相和奧妙,通常並不藏在最深的地方,有時就在表面。只不過,一般人視若無睹。要想成為一個好的算命先生,首先就必須學會觀察,比如說——」

父親在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們已經走到了「野田裡」的村頭。父親向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奶奶問路。她的嘴癟塌塌的,說話不是很利索。

自從德正與春琴結婚之後,父親果然受到了特殊的優待。他所說的「好日子」真的來了。德正搬進了新房,那處祠堂就成了大隊的倉庫。既然有了倉庫,自然就需要一位倉庫保管員。父親及時得到了這個任命,再也用不著披星戴月,去青龍山搞什麼「大會戰」了。他不用跟社員們一起下地幹活,甚至不用參加群眾大會。腰裡別著一大串鑰匙,他無論走到哪裡,都「咣當咣當」地響。村裡人見到他,終於不再叫他趙獃子,而是尊他為「趙保管」。偶爾外出算命賺點外快,趙德正也眼開眼閉,一概不問。但說來奇怪,父親當上保管員之後,好像也並不怎麼高興。相反,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比如說,如果有人請你算命,」父親接著說,「多半是因為遇到了邁不過去的坎、解不開的結,或者有什麼重大變故,簡單來說,有些走投無路。但一般來講,人家請你去算命,不會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給你聽,而是要你算出來。算得對,才肯花錢請你設法禳解。所以,算命先生這碗飯其實也不好吃。你跟人家見了面,先別忙著看相摸骨,推算生辰八字,而是要通過察言觀色,預作判斷。三言兩語之間,就要知道對方究竟遇到了怎樣的麻煩。對干我們這一行的人來說,這是最起碼的。」

「可是,我聽同彬說,算命先生全都是騙子……」我打斷了父親的話,提出了我多年堆積在心頭的疑慮。其實,趙同彬從未說過這樣的話,我把它栽到同彬頭上,不過是一個委婉的說法。我不想直接提出這個問題,刺傷他的自尊。

「也不能這麼說。」父親平靜地答道,「人其實都非常脆弱。當他遇到大的災難和不幸而無力承受的時候,就需要有個人來替他扛著,並給他最後的安慰,讓他安時順變。他可能壓根就不信,但他還是需要一個安慰,好把自己的苦難交出去。俗話說,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你大早上起來還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是這個世界的主宰,可是到了晚上,說不定就會變成一隻四肢無力、軟弱可憐的鼻涕蟲。所以說,三寸氣在千般好,一日無常萬事休。」

「有錢人也會算命。」我提醒父親說,「他們沒病沒災,可就是喜歡算命,這是怎麼回事呢?」

「你說得沒錯。」父親笑道,「有錢人最蠢,也最好打發了。他們算命大多是為了孩子的前途、自己的官運和財運。這樣的主顧,我們求之不得。你只要曉得多說些奉承話就行了。這些人往往也就是圖個吉利,發個利市,准與不準,沒什麼說法。」

說話間,我們來到了村中一戶人家的門前。一對六十來歲的老夫妻,早已在院外迎候了。老太太十分和善,也很熱情,說話時嗓門很大,唾沫星子亂濺;而老頭則中山裝筆挺,上衣口袋裡插著兩支鋼筆,面容古板,有點拿腔拿調,一看就是個幹部。

這戶人家院落很大,也很潔凈。院子當中有一口水井,水井兩側各有一處土堆的花台。東邊的花台里,栽著一棵大橘樹,結滿了橘子,累累果實把樹枝都壓彎了。右邊的一棵石榴樹早已落了果,曬癟的石榴撒得滿地都是,在陽光和雨水中靜靜腐爛。

我跟在父親的身後進了堂屋。屋裡的桌邊還坐著另外兩個人。一男一女,不過三十齣頭。見我們進來,兩個人都站起身來,給父親讓座。

一開始還好,大家還只是拉拉家常。那位幹部模樣的人自己抽著捲煙,蹺著二郎腿,面無表情。父親站起身來給那位年輕男子摸骨的時候,我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心也怦怦直跳。畢竟,算命先生因算得不準,或者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遭人奚落甚至痛打的事,在我們當地也並不少見。父親替那人看了相,摸了骨,一句話沒說。他又轉過身去,端詳著那位年輕的婦女。父親彬彬有禮地問了問她的年齡和生辰八字,隨後輕聲地說了一句什麼話,那女人就捂著嘴咯咯地笑了起來。

父親沒有替她摸骨。

這個婦女在面對父親問話時,態度嫻靜,語調輕柔,臉色微微泛著潮紅。亮晶晶的目光中,有一種對父親無條件的崇敬與信賴。而父親卻像一位正在給人診病的郎中,舉手投足之間,有一種不由得你不信的安穩與從容。

等到他看完相,四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望著父親。屋子裡有一種難捱的緊張與靜謐。不料,父親沉思了半晌,忽然站起身來道:「我先出去解個手。」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那個幹部模樣的人微微一笑,又拿出一支煙來,兩頭都在桌子上頓了頓,這才叼在嘴上,抖著腿,似乎在說:我倒要看看,你這瞎話怎麼往下編?

父親解完手回來,坐定了,喝了一口茶,就說出了一大堆誰也聽不懂的話來。對於算命者來說,這些唬人的鬼話恐怕也是必不可少的吧。我相信,父親的這些話,不僅我聽不懂,在場的其他人也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們並不在意這些胡話,而是在焦急地等待著父親說出他的結論,或者說,作出最終的判決。而父親的結論是:

「你們這戶人家,什麼都好。可有一樣,不招小口。」

話音剛落,那個婦女情緒陡然變得有點激動。她吃驚地仰望著父親,嘴唇微微顫抖。而她的婆婆,那個乾癟瘦小的老太太,則大腿一拍,長嘆了一聲:

「一點不錯!」

父親接下來的一句話,則讓在場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覷,目瞪口呆。他用一種略不經意,卻分明是不容置疑的口吻,對老太太道:

「孩子是前年沒的唄?」

「一點不錯。」老太太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跟著就哭了起來,「這小祖宗是前年春上走的。這個前世的冤家生得胖墩墩、白嘟嘟的,聰明乖覺,百伶百俐。自打他投胎到我們家,捧在手心裡怕傷,含在嘴裡又怕化,沒成想……」

老太太傷心過度,很快就泣不成聲了。那個幹部模樣的人,此時已經明顯地轉變了態度。他終於從煙盒裡取出一支煙來,遞給父親,陪著笑,謙恭地問道:

「先生是抽煙的唄?」

父親倒也沒有推讓。當他與老者吞雲吐霧並小聲交談的時候,我早已如釋重負。我知道,對於父親今天的差使來說,最難熬的一關已安然度過。接下來的事情,已處在父親的全面掌控之下。當他們急不可待地向父親央求「破解之法」的時候,像往常一樣,父親將隨身帶來的青布包裹打開,從裡邊取出一截包著紅紙的桃木樁,讓他們將樹樁埋在祖墳的東南角(在另外一些場合,我記得父親也會讓人家埋在西南角)。

「別擔心,」父親安慰老者道,「不出兩年,你還會有一個孫子。只是有一樣,十五歲前,千萬別讓他近水。比如河邊、池塘,尤其是茅坑。」

「一點不錯。」老太太興奮地叫了起來,「先生真是神算!不瞞你說,我們家的這位小天主,前年春上就是掉在茅坑裡淹死的。」

臨走前,他們如數付給了事先講好的酬金。老太太死拖活拽,一定要額外送給我們一包赤豆、一小袋糯米。

我們離開了那戶人家,走到了村子裡。父親問我願不願意抄近路,經由便通庵,翻過磨笄山回村,這樣,我們說不定可以趕在太陽落山之前回到家裡。我們繞過一處採石場,沿著金鞭灣綠樹成蔭的河堤往前走。月牙形的灣流,波光粼粼,夕照給它鍍上了一層碎碎的金箔。等到周圍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時,我終於有機會向父親請教這次算命的奧妙之處。

「你是怎麼算出他們家不招小口的?」

「你還記得我們剛進院時,他們家院子里的情形嗎?」

「當然記得。正當中有一口井,左邊有一棵橘樹,右邊有一棵石榴樹。」

「橘樹和石榴都結滿了果實,可是無人採摘,任果子掉在地上爛掉。兩邊的花台上長滿了青苔,花台的邊沿也很齊整,沒有孩子爬過的痕迹。如果這戶人家有孩子,只怕果子還沒長熟,就被摘光了。另外,院中的那口井,井蓋沒有蓋上。明明有井蓋,卻沒有蓋上,這是不同尋常的。再說,他們讓我給那對年輕的夫婦算命,可一照面,我發現他們紅光滿面,不像是有病有痛的樣子。通常,年輕夫婦請我算命,有一多半是因為沒有生育或孩子出了事。再有,你是不是還記得,他們家堂屋的牆角,擱著一個稻草編的籮窠?籮窠里堆滿了雜物,這說明什麼問題?」

「要麼孩子已經長大了,要麼,他已經翹了辮子。」

「聰明啊!要是我師傅還活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