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親 德正的新房

德正原是村裡的一名轎夫。

他出生後不久,母親就過世了。他的父親趙永貴是個酒鬼,每天靠挖樹根得來的一點錢,差不多都被他換成了酒,喝到了肚子里。趙德正五歲那一年,父親在吐了滿滿一缽頭鮮血之後,趴在桌上死了。村裡那些有見識的人湊在祠堂里一合計,就由趙錫光做主,把他們家兩間破磚房變賣了。大部分錢用來還債,剩下幾文銅板,連棺材都置辦不起。最後,他們好說歹說,從更生的父親手裡買下了一個舊衣櫥,把中間的槅板去掉後,將趙永貴的屍體斜塞了進去,草草安葬了。村裡人覺得幫人應該幫到底。過了頭七,他們就派人把趙德正送到了江北的高橋,讓他去投靠開豆腐店的舅舅。沒想到,不到一個月,趙德正又從江北回來了。多半是他娘舅嫌他累贅,不肯收留他。

這麼一個瘦骨嶙峋的孩子,連褲子都沒有,成天在村子裡晃蕩,時間一長也不是事。幾個好心人又來找趙錫光,讓他出面拿個主意。那時,趙錫光因小老婆馮金寶剛生了一個死胎,心緒正惡,就對來人蹙眉道:「俗話說,救急不救窮。他們家的事,我已替他料理停當。他嫡親的娘舅不要他上門,我有什麼辦法?隨他去吧!」村裡人只得轉過身來去找趙孟舒。孟舒略一思索,就對來人建議說,不妨把這孩子安頓在祠堂里。看守祠堂的三老倌,八十多歲了,也正缺個幫手。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老人們因記掛著這個沒爹沒媽的小可憐,家裡有了好吃的,總要勻出一點往祠堂里送。到了颳風下雪的冬天,村裡窮人家的孩子也不一定個個都有棉褲穿,趙德正倒是一樣都不缺,雖然是舊的,卻也足以禦寒。

大概是因為吃百家飯長大的緣故,德正成年後反而比一般孩子長得敦實健壯。他是村裡僅有的兩個能把碌碡舉過頭頂的人之一(另一個就是赫赫有名的小武松)。他平常除了給人抬轎之外,偶爾也會在鄰近各村給人打短工。有時,也會幫人抬棺材。趙德正平常不愛說話,但性情剛烈。不論哪家有事請他幫忙,他總是隨叫隨到,分文不取,村裡人倒也心安理得。每個人心裡的盤算都是一樣的:既然眾人合力將這個孤兒撫養成人,如今已經到了他回報村人的時候了,讓他賣點力氣,理所應當。

轉眼間就到了一九五〇年初。村裡來了土改工作隊。他們召集全村的男女老幼到祠堂開大會,推選農會主任。鄰村為爭當農會主任而打破頭的事時有所聞,但在我們村,情況恰好相反。大會一連開了三天,就是無人願意出頭擔任農會主任一職。工作隊的幹部們分頭上門,挨家挨戶地調查研究、說服動員,最終仍然一籌莫展。到了後來,就連村民大會都開不起來了,勉強到會的幾個婦女照例是蔫頭巴腦,一聲不吭。工作隊在村裡呆了三個月,連個農會主任都選不出來,他們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情況逐級上報,一直報到縣裡的主要負責人嚴政委那裡。嚴政委也不敢怠慢,二話不說,乘坐一輛吉普車,親自來到我們村一探究竟。

據說,嚴政委是從徐蚌戰場的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腦子裡還有一枚彈片沒有取出來,什麼世面沒見過?他在村裡東轉轉,西逛逛,見到人就拉住他們聊家常,不到半天的工夫,心裡就有了底。

第二天早上,又開村民大會。村裡的男男女女都想看看縣裡的大官長什麼樣,也不用敲鑼,都早早地趕到祠堂里,聽他講話。嚴政委倒也沒有多餘的套話,一開口就單刀直入。他說:

「儒里趙村之所以三個月還選不出一個農會主任,是有人暗中搗鬼。有人暗中搗鬼,是因為他自己想當這個農會主任。這些人從舊社會過來,總是用老眼光來打量我們共產黨人。他們認為,只要給我們出個難題,讓我們出個洋相,給我們一點難堪,我們的事情就辦不成了!事情辦不成了,我們就會回過頭去求他。三請四邀,三顧茅廬,還要用八抬大轎去請他出山,來維持地方(嚴政委說到這裡,坐在前排的幾個小年輕,都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瞅著馮金寶。馮金寶則低聲罵道:『日你媽的爛屌芯子!看什麼看?我臉上也沒寫著字。』)。好嘛,你不是要跟我們唱對台戲嗎?我們就跟你唱一唱。你不是想讓我們上門去求你當這個農會主任嗎?我們偏不讓你當!也罷,今天我們大夥聚在一起,先不選什麼農會主任。選什麼呢?就選村裡最窮的人。你們村裡誰最窮,就讓他來當這個農會主任。本來嘛,新社會就是要讓窮人當家做主,天經地義。誰最窮,誰就來當這個家,做這個主。」

嚴政委的這番講話,是由父親後來繪聲繪色地告訴我的。他說他記得一字不差,恐怕有點吹牛。但村裡其他人的轉述,也大致差不多。嚴政委剛講完話,紅頭聾子朱金順就第一個站了起來,嚷嚷說:「若要論我們村裡最窮的人,那就是趙德正了。根本不用選,這個人,窮得叮噹響,打小沒爹沒娘,可以說上無片瓦,下無寸地,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這一嚷,祠堂里傳來了一陣鬨笑。

嚴政委倒是不笑,他和工作隊的幾個人嚴肅地商量了一陣,果真就招呼德正站起來「亮亮相」。可惜,德正那天不在現場。他送一個會彈琴的和尚回鎮江的金山寺去了。據說,那天傍晚,趙德正從鎮江回來,聽說自己被選為農會主任,嚇得腿都軟了,半天不敢進村。

確定了農會主任的人選之後,接下來就是民主評議。嚴政委讓大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隨心所欲地發表意見。村裡人大概一時半會還沒從巨大的疑惑和震驚中回過神來,一個個都低著頭,沒人吭氣。嚴政委見無人反對,正要宣布散會,一個年輕婦女突然紅著臉站了起來(我嬸子拉了她好幾把,愣是沒把她拉住),大喇喇地說:

「我不同意!」

嚴政委仔細地打量了她半天,隨後就笑了。他問她為什麼不同意,語調突然變得十分和藹。那位婦女高揚著脖子,大大方方地說了趙德正不能當農會主任的幾條理由,而嚴政委則耐心地逐條加以解釋。她說,趙德正不識字。嚴政委就說,不識字沒關係,可以慢慢學嘛!沒有人生來就是識字的;她說,趙德正是個悶屁蟲,要是上台作報告,保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嚴政委說,我小時候也不會說話,見了人就躲,沒關係嘛,只要他不是啞巴,鍛煉鍛煉就好了;她說,趙德正出身微賤,靠村裡人的施捨長大,現在反過來了,讓他在全村人面前吆五喝六,發號施令,有點不太合適。這抬轎子的管著坐轎子的,自古以來沒這規矩!嚴政委說,那好,我們今天就來破一破這規矩!她還說了些別的,嚴政委笑呵呵地都給她逐條駁了回去。

最後,這個婦女看上去有點惱火,她扯著嗓子對嚴政委喊道:「照你這麼說,這個農會主任,我也能當!」

祠堂里又是一陣鬨笑。

嚴政委也笑了起來,「我看也沒什麼不可以。」

三天後,鄉長郝建文帶著幾個鄉幹部,來村裡正式宣布對趙德正的任命,那名婦女也同時被增補為農會副主任。他倆很快就被送到鄉里,在基層幹部學習班培訓了兩個月。在這之後,趙德正換上了一身新衣新帽回到了村裡,像模像樣地當起了農會主任。而那位婦女卻被抽調到縣裡繼續學習去了。一年後,她改任鄉里的婦女主任。鄉里就臨時安排剛剛從部隊複員回來的高定邦,與德正搭班子,當了他的副手。

五十多年後,我在蚊聲如雷的炎炎夏日寫下上述這段文字時,內心感到了一種難言的痛楚。唉,世事變幻,鬼神不測,不說也罷。我相信,聰明的讀者讀到這裡,多半已經猜到了其中的原由了吧。關於這件事的種種曲折,我們不久以後就會談到。

趙德正當上農會主任後,村裡人不得不用全新的眼光來打量這個孤兒。他們說,趙德正天生就是做官的料。你看他一米八的身板,臉色陰沉地往台上一站,確實有一點不怒自威的氣派。他平時不愛說話,反而成了他最大的優點——因為只要他金口一開,往往就是命令,容不得你去跟他討價還價。念報紙和讀文件一類的事,他是不屑於乾的,全由高定邦代勞。他做起報告來雖說髒話連篇(據他自己說,若不帶髒字,他連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居然也能條分縷析,把事情說得頭頭是道,一二三四五,點點不漏。連郝鄉長都誇他「這狗日的,話糙理不糙」。後來,德正入了黨,他的官職由農會主任變成了指導員和教導員,再後來人民公社成立,他就成了我們大隊第一任支部書記。

可德正也有一樣不好:他習慣把自己的副手高定邦當家奴一般使喚。開始,定邦還能隱忍,再往後,就有點面和心不和。特別是當農會的另一名骨幹梅芳嫁給了他弟弟高定國之後,三個人「連起黨來」,開始公然與趙德正作對。到了一九五八年「大躍進」,高定邦撇開趙德正,成立了一個軍事化的組織,名為「青年突擊營」,高定邦自任營長。他們有一句響亮的口號,成天掛在嘴邊,村裡人人皆知,叫做:「背起包,跟我跑!」

後來,村子裡有傳言說,梅芳實際上同時嫁給了兄弟倆。她前半夜與定國睡,後半夜則由哥哥定邦享用。這多半是村裡人閑極無聊而編出來的瞎話,根本不足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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