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親 履霜堅冰至

父親天不亮就被人叫走了。

隔壁的接生婆老福去水碼頭洗菜,順便告訴我,父親和村裡的壯勞力都被派到青龍山去了,不知去做什麼。他說恐怕要很晚才回來,讓我有空給圈裡的羊喂點草,中午就去嬸嬸家吃飯。

我剛給羊喂完草,就看見同彬踩著高蹺,一顛一顛地走到我們家門口,來了一個漂亮的轉身,得意地望著我笑。我問他,村裡的大人們去青龍山幹嗎去了?同彬再次讓高蹺離地,反向騰空,轉了半圈,向前打了好幾個趔趄,這才算把高蹺穩住,「屌毛!差一點摔我一跟頭。聽說青龍山那邊發現了鐵礦,要搞什麼大會戰。我媽和趙會計也去開礦了,我一個人樂得自在。」

同彬所說的趙會計正是他爹趙長生。他以前是大隊的會計,去年秋收時偷了一袋小麥回家,被趙德正給免了。會計一職,改由高定國擔任。

同彬還說,「老傢伙」讓我去一趟,馬上就去。「誰知他葫蘆里賣什麼葯?」同彬傳了話,就踩著高蹺,沿著池塘邊的小路往西去了。他說要去祠堂前的大曬場練練後空翻,可剛走到紅頭聾子家的山牆邊,就摔倒在他們家的茅坑上,濺了一臉的糞。

師娘馮金寶正在門首照壁前曬被褥。我低低地叫了她一聲「馮先生」,師娘笑呵呵地應了一聲,告訴我趙先生正在榪子上出恭,讓我等一會兒再進去。平常,趙錫光不讓我們叫她師娘,而要叫她馮先生。稱呼女人為先生,聽上去多少有點彆扭。可趙先生說,師娘原本也讀過書,按老規矩,應該叫她先生。我們只能照辦。據說,老兩口坐在家裡吃頓飯,也要「先生請」、「娘子請」地謙讓半天,互相爭著往對方碗里夾菜。可是,據同彬說,兩人一旦鬧起彆扭來,發了急,與村裡的愚夫愚婦 「一個屌樣」。趙先生拍胸打肚,婊子長、婊子短地罵不絕口,而師娘罵起趙先生來,也是一口一個「爛屌芯子」。

趙先生穿著一件褐色的綢面印花棉襖,頭戴絨線暖帽,端坐在書房的寫字桌前,像是正在給什麼人寫信。他背後的牆上,有一幅《溪山狩獵圖》。旁邊還掛著一副字,據說是周蓉曾的手筆:

履霜堅冰所由漸

麋鹿早上姑蘇台

我們每天上課時,都看著這副字,卻始終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倒是先生書桌上的那對烏木鎮尺,寫有對聯一副,讀上去通俗易懂:

讀古書變化氣質

友多聞開拓心胸

書房的北牆,有一扇木格子窗,露出後院的一角。檐下掛了十幾張紗布蝦網,還在不住地往下滴水,空氣中隱隱有一股腥味。東北角的一棵海棠花樹上棲息著兩隻白鷺,深黑的枝條上,纏著去年的絲瓜藤,襯出一派藍色的晴空。院子里的大片空地暫時還荒著。每年的七八月間,當火紅的罌粟花開滿了院子時,我在閣樓上遠遠就能望見。趙錫光偷偷地在院里種罌粟,已經很多年了。到了秋末,趙錫光摘下棉桃似的果實,用小刀劃開桃殼,擠出白白的汁液,用來熬制鴉片膏。

「說吧,臘月二十九這一天,你和你爸到什麼地方去了?」趙錫光用嘴唇抿了抿毛筆尖,皺著眉,繼續寫信,頭也不抬地對我說。

我忽然記起,父親曾私下囑咐我,不要將去半塘走差的事告訴別人,只得胡編了一通瞎話來對付他,「山腳下的駝背老舅三十晚上生人,今年八十歲,也是個烈屬。我們去給他做壽。」

趙錫光沒吱聲。直到他終於寫完了信,把筆一扔,兩隻鷹隼似的眼珠直勾勾地看著我,嘴角逼出一絲冷笑來,對我說:

「村裡人(這時師娘推門進來,先生招呼她:你也過來坐坐),村裡人都叫你獃子,對不對?我也差一點被你騙了。你呆嗎?」

這句話,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我意識到,在這樣的場合,無論我表示肯定或否認,都是極不合適的。

「其實,你一點都不呆。村裡人才是獃子。別跟我翻白眼好不好?你腦子裡的鬼點子一點都不比你那沒出息的爹少!」先生怒威漸盛,口氣也變得峻厲起來。

師娘見狀,趕緊打圓場說:「你好好說話,可別嚇著人家孩子。」

我知道,倘若一味死扛硬頂,先生接下來就要走過來揪我耳朵了。他過來揪我耳朵也不要緊,只是我受不了他嘴裡那股難聞的大煙味。說實話,趙先生還是第一次這麼認真地跟我說話。應當說,與禮平相比,先生平時很少罵我。就算我背不出書,他也只是打個哈欠,擺擺手,讓我離開。這倒不是他有意對我另眼相待,而是我這樣一個人,也許根本就不值得他較真吧。因此,你可以理解,當我懷著對父親深深的愧疚,將半塘走差的全部過程向他和盤托出之時,心裡多少也有一點自己終於受到了認真對待的受寵若驚。

先生聽完了我的話,與師娘對望一眼,半晌不說話。

最後,師娘怒氣沖沖地說:「如今不是新社會嗎?不是有婚姻法嗎?春琴那孩子,才多大年紀?頂多也就十五六歲,怎麼能說嫁人就嫁人呢?我原本想再等上幾年,把她說給定邦。她娘也是應承過的,風都放出去了,這大獃子冷不防插上一腳,什麼意思嘛!四兒也真糊塗,紅口白牙許了我,怎好說變卦就變卦?再說了,他趙德正,轎夫出身,家裡窮得連根針都找不見,日子怎麼過得出來?要不,今天下午我就到半塘跑一趟?」

「沒用的。」趙先生說,「你那老表妹吃了獃子的魔法,五迷三道的,早就失了心性。你去了,這話怎麼說?依我看,這事不簡單!一年不到,家裡先後死了三個人,怎麼說都有點邪門。這事不簡單!」

趙先生再次沖我擺擺手,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走到他們家天井裡,還聽見書房裡飄出一句話來,是先生說的:「都說瓦注者巧,金注者昏,獃子這個本錢下得可真大呀!」

說真的,剛才,師娘與先生的那幾句話,我有一大半都聽不明白。可從他們的口風判斷,春琴要嫁給的那個人正是大隊書記趙德正。不要說趙先生和師娘,就連我聽了,也覺得兩人不般配。不知為什麼,一想到春琴就要落到又老又丑的趙德正手裡,我心裡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我本來是要去池塘前的打穀場上找同彬的,卻沒頭沒腦地穿過弄堂,來到了後村嬸嬸家的大門前。

不過既然來了,時間也到了中午,那我就進去吃口飯吧。

奇怪啊!剛才,我明明瞅見嬸嬸坐在門前的碌碡上,蹺著二郎腿正在吃飯,怎麼一眨眼的工夫就沒影了呢?這才多大工夫,嬸嬸家的大門忽然關得嚴嚴實實。我敲了半天的門,堂哥趙禮平這才把門打開。嬸子和堂妹趙金花坐在一張矮桌邊,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嬸嬸問我有什麼事。我那時已經感覺到氣氛有點不太對勁,還只得硬著頭皮對她說,我是來吃飯的。

「吃飯?」嬸嬸笑了笑,「這時候哪還有飯?我們早就吃過了。一粒米都不剩。真是不巧,你要是早來一步就好啦。」

我的堂哥禮平飛快地摸了一下他的小油嘴,也在一旁幫腔道:「早上剩了點紅薯粥,我們早就喝了個精光,沒啦!」

我那小堂妹趙金花,那時才五六歲,竟然也跟著他們拚命地點頭。我後來一直不太喜歡這個堂妹,甚至於有點厭惡,大概跟記憶中這個銘心刻骨的場景有點關聯吧。我瞅見嬸嬸家的灶台上還冒著縷縷熱氣,空氣中彌散著一股好聞的香味。不用說,那是青蒜末和臘腸丁混合著焦米飯的特殊香氣。我只好自認倒霉。

父親不是會算命嗎?他或許已算出我去嬸嬸家討碗粥喝,大概沒有多大問題,卻沒有算出他們家煮了珍貴的蒜末臘腸焦米飯。為了不至於讓自己的處境顯得過於可憐,我假裝沒事人似的沖著嬸嬸笑了笑,說:「沒關係,爸爸早上出門,在鍋里給我烙了張大油餅。我回家去吃油餅好啦。」

沒想到,嬸嬸一聽我這麼說,立刻就把臉沉了下來,「你說你這孩子,怨不得人家叫你獃子呢!你們家明明有油餅,還到我家來要飯吃!」

「要飯吃」三個字錐心刺骨。我拚命地咬著嘴唇,盡量不讓自己的眼淚掉出來。跟嬸嬸告了別,我邁開大步往家裡走,就好像家裡真有油餅等著我似的。我走到弄堂口,迎面撞見叔叔披著一件漏著棉花的灰襖,手裡拿著一根剝了皮的楊樹枝,趕著他那頭白花花的大豬郎,正朝我走過來。叔叔張口就問我吃過飯沒有。我只能據實以告。叔叔愣了半天,用楊樹枝在公豬的屁股上抽了一把,像是賭氣似的對我說了一句:「你跟我來。」

我跟在叔叔身後,一步也不落下。他去豬圈,我就跟著他去豬圈。叔叔把豬郎牽到豬圈裡,往公豬的食槽里扔了一把青草,在豬欄外的木桶里抄水洗了洗手,這才進了屋。這一回,嬸嬸打量我的眼神里,嫌惡和憤怒已經懶得掩飾了,似乎在問:你又來幹什麼?

叔叔把褲子往上提了提,對嬸子說:「我哥一大早就被隊上派去青龍山開礦了。他在姚家橋遇見我,叮囑我給孩子管頓飯。你給他隨便弄點吃的吧。」

嬸子道:「我們自己也是有上頓沒下頓的。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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