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陽光在水面上碎裂,在寬闊的彎月形海灣的滾滾波濤之上,灑下一道道亮如水晶的銀鏈。渾身如火的鳥,在夕陽下成群盤旋、轉身,動作整齊劃一,如迎風飄飛的橫幅絲質旗子。我在宛如一座白色大理石海島的哈吉·阿里清真寺,有矮牆圍繞的院子里,看著遠道而來的朝聖信徒和本地的虔誠信徒離開清真寺,循著平坦的石頭步道,朝海岸曲折前行。他們知道上漲的潮水會淹沒這步道,屆時只有搭船才能回家。那些憂傷或懺悔的人,一如前幾日其他憂傷或懺悔的人,在前來朝拜時,將花環拋進漸漸退潮而越來越淺的海水中。然後,那些橘紅色花朵、褪了色的灰白色花朵,會乘著上漲的潮水漂回,懷著上千個傷心人向海水傾訴的愛、失落及渴望,在每個由潮水漲落掌控進出的日子裡,替步道戴上花圈。

而我們這一幫兄弟,如他們所說,來到這清真寺,向我們的朋友,薩爾曼·穆斯塔安的靈魂,獻上最後的敬意和禱告。自那一晚他喪命後,這是我們第一次全員集合。與楚哈和他的手下火併之後,幾個星期以來,我們散居在各地躲藏療傷。報紙上當然是一片討伐之聲,「屍橫遍野」「大屠殺」這兩個字眼,橫陳在孟買各日報的大標題上,就像塗在獄警含糖小圓麵包上的奶油。要求伸張公權力、嚴懲暴徒的聲浪甚囂塵上。孟買警方若要抓人,當然可以抓到。他們無疑知道,他們在楚哈家發現的那一小堆屍體,是哪個幫派乾的。但有四個有力的理由要他們不要行動,對孟買警方而言,那些理由比報紙上不明事理的憤慨,更讓人信服。

第一,不管是那屋裡的人,屋外街上的人,或孟買其他地方的人,都沒人願意出來做證指控他們,甚至連不公開的指控都不願意。第二,那場火併剷除掉的薩普娜殺手,是警方自己也很想幹掉的人。第三,楚哈領導下的瓦利德拉拉幫在數月前,殺害了一名在花神噴泉附近撞見他們從事大型毒品交易的警員。那案子一直未正式破案,因為警方沒有證據可呈上法庭。但他們知道,幾乎在發生案子的那一天就知道,那是楚哈的人乾的。警方原本就希望幹掉楚哈和他的幫眾,楚哈家那場血腥殺戮,就和他們原先構想的行動差不多,要不是薩爾曼先一步動手,他們遲早也會這樣做。第四,我們從楚哈的非法交易所得中,拿出一千萬盧比,大手筆打點了一小群法醫,使那些正派警察最後也不得不無奈聳肩,放過此事。

警方私底下告訴桑傑,亦即哈德汗黑幫聯合會的新老大,形勢對他不利,他已用光所有機會。他們希望平靜,當然還有源源不斷的收入,如果他管不住手下,他們會替他管。在收受他一千萬盧比的賄賂之後,放他回街頭活動的前夕,他們告訴他:「順便告訴你,你幫派里那個叫阿布杜拉的傢伙,我們不想再見到他。永遠不想。他在孟買死過一次。如果再讓我們碰上,他會再死一次,而且這一次,絕沒有活命的機會……」

低調了數個星期後,我們陸續回到這座城市,重拾我們在這幫派里——大家都已知道由桑傑主持的幫派里,所負責的工作。我離開位於果阿的躲藏地,回到孟買,在維魯與克里須納的協助下,繼續主持護照業務。最後,桑傑終於通知大伙兒重聚,地點是哈吉·阿里清真寺。我騎著恩菲爾德摩托車來到清真寺,和阿布杜拉、馬赫穆德·梅爾巴夫一起走上那條石頭步道,跨過盪著小浪的海面。

馬赫穆德跪在我們一群人前面,領頭禱告。這座孤懸海上的清真寺,周圍有許多小陽台,我們在其中一個小陽台上,上頭沒有其他人。馬赫穆德面朝麥加,白襯衫隨著海風鼓脹又塌陷。其他人在他身後或跪或站,他代表眾人說道:

一切讚頌,全歸真主,全世界的主,

至仁至慈的主,

報應日的主!

我們只崇拜禰,只求你佑助。

求你引導我們上正路……

聯合會的穆斯林核心分子法里德、阿布杜拉、埃米爾、費瑟、納吉爾,跪在馬赫穆德後面。桑傑是印度教徒,安德魯是基督徒。他們跪在我旁邊,法里德那五人的後面。我低頭站著,雙手緊握在身前。我懂那些禱文,懂那簡單的站立、跪下、鞠躬儀式。我大可以加入他們,我知道我如果和他們一起跪著,馬赫穆德和其他人會很高興,但我辦不到。對他們而言,混幫派與信教並行而不悖,在這裡,我作姦犯科,在那裡,我恪守宗教儀禮,這是輕鬆又自然的事,但我辦不到。我的確向薩爾曼說了話,低聲祝福他不管在哪裡,都得到安息。但我清楚地意識到心中的罪惡,清楚地感到渾身不自在,因而,除了那段簡短的祈禱,我說不出別的。因此,我靜靜地站著,在紫色黃昏替這繚繞祈禱聲的陽台灑上金色和淡紫色的餘暉時,感覺自己像是個騙子,像是那虔誠肅穆之島上,監視他人行動的密探。而馬赫穆德的禱文,似乎正切合我已然消亡的廉恥心和日漸淡薄的自傲:那些已招來禰譴怒的人……那些已走上歧路的人……

禱告結束,我們依照習俗相互擁抱,走回那條步道,朝岸上走去。馬赫穆德走在最前頭。我們都已用自己的方式禱告過,都已為薩爾曼哭泣過,但我們不像到這聖寺朝拜的虔誠信徒。我們個個戴墨鏡,個個穿新衣。除了我,每個人都把這一年或一年以上所賺的黑錢,化作金鏈、高檔手錶、戒指、手環戴在身上。我們大搖大擺,十足幫派分子的樣子:那是在打打殺殺中練出一身好體格的幫派分子,身懷武器且一副凶神惡煞樣,踩著小舞步的走路模樣。那是很古怪的一行人,而且是令人膽寒的一行人。因而,我們把帶來施捨的一捆捆盧比鈔票,送給那跨海步道上的職業乞丐時,得費好一番工夫才讓他們安心收下。

他們開了三部車,停在海堤附近,差不多就是我遇見哈德拜那一晚,我和阿布杜拉所站的地方。我的摩托車停在他們車子後面,我在他們的車旁停下,與他們道別。

「一起吃頓飯,林。」桑傑提議,發自肺腑的邀請。

我知道,在清真寺經過感傷的禱告之後,那會是很有趣的一頓飯,且會有上等毒品和精心挑選的開心、漂亮蠢女孩助興。我感激他的好意,但我心領了。

「謝了,老哥,但我和人有約。」

「Arrey,帶她一起來,yaar,」桑傑提議,「是個妞,對不對?」

「對,是個妞。但……我們有事要談,我晚點會去找你們。」

阿布杜拉和納吉爾想陪我走到摩托車處,只走了幾步,安德魯就跑上前來,把我叫住。

「林,」他說,說得又急又緊張,「我們在停車場發生的事,我……我只是想說……對不起,yaar。我一直想道個歉,呃,你知道嗎?」

「沒關係。」

「不,有關係。」

他用力拉我的手臂,手肘附近,把我拉離納吉爾,拉到他剛好聽不到的地方,然後湊近我,輕聲而急促地說:「我並不為自己那樣說哈德拜而愧疚。我知道他是老大,知道……你可以說是愛他……」

「對,我可以說是愛他。」

「但我並不為自己那樣說哈德拜而愧疚。你知道的,他愛講那些神聖的大道理,但當他需要人來當替死鬼,好讓警察不再找他麻煩時,他還是會甩開那些道理,把老馬基德交給迦尼。馬基德是他的朋友吧,yaar,但他卻讓他們把他分屍,好讓警方轉移偵查方向。」

「這個……」

「那些規矩,有關這個、那個、所有一切的規矩,你知道的,全都廢了,桑傑已要我管理楚哈的那些妞,還有錄像帶。費瑟、埃米爾已開始經營赤砂海洛因。我們就要靠那個賺進他媽的數千萬,我要躋身聯合會,他們也是。所以,哈德拜的時代,就像我說過的,結束了。」

我回頭凝視著安德魯淺黃褐色的眼睛,吐了長長的一口氣。自停車場那一晚後,我對他的反感一直積壓著,隨時可能爆發。我並未忘記他說過的話,並未忘記我們差點兒打起來。他那段簡短的話,使我更火大。要不是剛參加完我們兩人共同好友的葬禮,我大概已動手打他。

「你知道嗎,安德魯,」我低聲說,「我得告訴你,你這番小小的道歉,讓我不是很舒服。」

「我要道歉的不是這個,林,」他解釋道,皺起不解的眉頭,「我要道歉的是你媽,我曾那樣說她。對不起,老哥。真的很對不起說了那樣的話。把你媽,或任何人的媽扯進來,總是很不應該,任何人都不該拿那種下流話說男人的媽。那時候,yaar,你大可以他媽的開槍打我。而……我很慶幸你沒有。母親是神聖的,yaar,我知道你媽一定是個很好的女士。所以,我請求你,請接受我的道歉。」

「沒關係。」我說著伸出手。他伸出雙手抓住我的手,使勁兒握手。

阿布杜拉、納吉爾和我三人轉身離開,走向摩托車。阿布杜拉出奇地安靜。他那種靜默,讓人覺得不祥、不安。

「你今晚要回德里?」我問。

「對,」他答道,「午夜。」

「要我陪你去機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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