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MAFIA」(黑幫)這個字來自西西里島,原意是「吹噓」。如果你問那些為了生活而犯下重罪的持重內斂之人,每個人都會告訴你,歸根究底就是那份自誇、那份驕傲,使大部分人著迷於黑幫生涯,但我們從來都不知道這個道理。或許,犯了法不可能不向人吹噓;或許,作姦犯科之徒不可能不在某方面感到驕傲。在舊黑幫,在哈德拜一手設計、掌舵、治理的那個黑幫仍在運作的最後幾個月,我們無疑很愛自誇,而且很驕傲。但那是最後一次,在孟買黑社會那個角落的任何一個人,可以十足發自肺腑地說,我們以身為幫派分子為榮。

哈德汗已死了將近兩年,但他的規矩和原則仍在支配著他所創建的黑幫聯合會的日常運作。哈德痛恨海洛因,拒絕從事毒品買賣,不準任何人在他掌控的地盤內買賣毒品,無可救藥的街頭毒蟲除外。賣淫也是他深惡痛絕的,他認為那是傷害女人、腐化男人、毒害賣淫業所在社會的行業。他的勢力範圍有數平方公里,掌控其中所有的街道、公園與建築。在那小小的王國里,凡是涉及賣淫、色情書刊業的男女,如果行事不夠低調,不夠避人耳目,隨時可能遭他施予應得的懲罰。而在薩爾曼·穆斯塔安主持的新聯合會下,情況依舊如此。

老索布罕·馬赫穆德仍是聯合會名義上的老大,但他的病情嚴重。哈德死後的將近兩年里,他兩度中風,說話能力嚴重受損,活動力大受影響。聯合會安排他住進哈德在維索瓦的海灘房子,也就是我在納吉爾的陪同下,不靠藥物強行戒掉毒癮的那棟房子。他們替這年老的黑幫老大安排了最好的醫療,安排他的家人和僕人照顧他。

納吉爾細心栽培哈德的侄子,年輕的塔里克,以便他有朝一日成為聯合會的領袖之一,而聯合會的大部分成員也都認定他未來會扮演這樣的角色。幫中所有的男人和男孩,就屬這男孩那種濃烈的陰鬱、執著個性,最能讓我想起哈雷德。他雖然出身好且已成年、舉止出奇穩重,但大家認為他還太年輕,不夠格成為聯合會的正式成員,甚至不夠格出席聯合會。納吉爾便派給他職務和責任,讓他從中漸漸認識到有朝一日可能會統領的世界。從各個實務方面來看,薩爾曼·穆斯塔安是老大、新可汗,聯合會的領袖和哈德拜留下的黑幫的統治者。而薩爾曼,一如每個認識他的人都說,在身心兩個層面都是哈德拜的人。他治理這個黑幫,彷彿那個灰發老大仍在場、仍在世,每天晚上仍私下和他見面,提供建議和提醒。

大部分人都心悅誠服,支持薩爾曼,他們了解相關原則,一致認為那些原則值得沿襲。在我們掌控的區域內,流氓和幫派分子不是侮辱的言辭。當地人知道我們這支幫派,在防止海洛因、色情業進入他們的區域上,比警方還有效。警察畢竟容易受賄賂的誘惑。事實上,薩爾曼的黑幫也賄賂警察,但他們賄賂的目的卻很獨特,要剛收了老鴇、毒品販子賄賂的同一批警察,在他們得把不聽話的海洛因販子抓去撞牆,或得用小鐵鎚砸色情出版品販賣者的手時,睜隻眼閉隻眼。

這地區的老人家彼此點頭打招呼,拿自己所在地區較平靜的局勢,和其他地區的混亂不堪相比。孩童以仰慕的眼神抬頭看向年輕的幫派分子,有時把他們當作本地英雄。餐廳、酒吧和其他商店都歡迎薩爾曼的手下蒞臨,認為有他們在就不會出亂子,認為他們是有較高道德標準的守護者。而他地盤裡的告密比例,主動向警方通風報信的次數(那被認為是警方受民眾歡迎或厭惡的明確指標),比整個遼闊擁擠的孟買市裡的任何地區都還要低、還要少。我們感到自豪,做事有原則,自認是光明磊落而值得尊敬的人,且在客觀的評價上幾乎就是這樣的人。

但這幫派里仍有一些埋怨之聲,有幾次的聯合會會議,就針對幫派的未來走向,出現火爆而未有定論的爭辯。其他的黑幫聯合會正靠著海洛因買賣賺大錢,靠白粉致富的新百萬富翁,在這城裡最講究身份地位、最豪華氣派的場合,炫耀他們的進口車、名牌服飾和先進的電子產品。更重要的是,他們利用來自毒品且源源不斷的收入僱用新打手,付高薪請來這些一打起架來既拚命又不擇手段的傭兵。漸漸地,經過幾場幫派戰爭,那些幫派的地盤不斷擴大,一些最兇狠的人死於那些戰爭,還有更多的人受傷,而全城各地的警察則點起香,感謝上天保佑。

還有一種商品,獲利和白粉差不多高,就是講究赤裸裸局部特寫的進口色情錄像帶。這是一塊新興的市場,且需求如無底洞。有些與我們敵對的黑幫聯合會已靠這項買賣的暴利而財力大增,進而得以取得任何幫派所渴望的最高地位象徵:私藏一批槍支。有些薩爾曼·穆斯塔安的手下,嫉妒那些幫派所積聚的財富,惱火他們不斷擴張地盤,擔心他們日益壯大的勢力,便鼓吹他改弦易轍。桑傑,與薩爾曼交情最好且最久的朋友,就是最早批判既有路線者之一。

「你該去見見楚哈。」當桑傑和法里德、薩爾曼和我在毛拉納·阿札德路的小店喝茶時,他一本正經地說。明亮如海市蜃樓的綠色馬哈拉克斯米賽馬場就在附近。他說的是阿修克·查德拉什卡,瓦利德拉拉幫里很有影響力的狠角色。他用了阿修克的綽號「楚哈」,意為「老鼠」。

「我見過那個渾蛋,yaar,」薩爾曼嘆口氣說,「我不時和他見面,每次他的手下想搶走我們地盤一角時,我就和楚哈見面,解決問題。每次我們的人和他的人干架,打得他們鼻青臉腫,我就和楚哈見面。每次他提議我們兩邊的聯合會合併,我就和他碰面。我太了解那個渾蛋了,問題就在這裡。」

瓦利德拉拉聯合會與我們的地盤相接,兩幫之間的關係,一般來講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也談不上融洽。哈德拜在世時,那個聯合會的老大瓦利德和他交情很好,兩個人都是聯合會制度的創建人。瓦利德原和哈德拜一樣,瞧不起海洛因買賣和色情業,但這時他已改弦易轍,帶著他的聯合會搞起這兩項東西,不過他仍堅持不與薩爾曼的聯合會起衝突。楚哈,瓦利德幫派的二當家,野心勃勃,急於擺脫瓦利德的掌控。因為他的野心,兩幫之間出現紛爭,甚至動刀動槍干架。大多時候,薩爾曼不得不到中立地帶的五星級飯店套房和老鼠碰面,吃頓拘謹得讓人沒胃口的晚餐。

「沒有,你還沒跟他真正一對一談過,談我們能賺的錢。薩爾曼兄,我說,你如果真的跟他談了,你會發現他的話很有道理。他靠那個叫赤砂海洛因的鬼東西賺進數千萬,老哥,吸毒的人對那鬼東西的需求永遠不可能滿足。需求量大到他得用他媽的火車把那東西運進來,還有那個色情電影的東西,老哥,需求量大得嚇人。我發誓!那真是他媽的超好賺的生意,yaar。他把每部電影拷貝五百份,每份賣五百元。薩爾曼,每部色情電影就可以賺進七十五萬啊!如果能靠殺人賺那麼多的錢,那印度的人口問題一個月就可以解決!你該跟他談談,薩爾曼兄。」

「我不喜歡他,」薩爾曼對眾人說,「我也不相信他,我想,我終有一天得幹掉那個王八蛋,一勞永逸。那樣子開始一門生意,不是很保險,na?」

「如果真到那一天,我會替你殺了那個渾蛋,兄弟,我很樂意那麼做。但在那之前,在我們真的得殺掉他之前,我們還是可以和他一起賺大錢。」

「我不這麼認為。」

桑傑環視與會眾人,最後找上我。

「來,林,你怎麼看?」

「那是聯合會的事,桑傑,」我答,朝他熱切的臉微笑,「和我無關。」

「但就因為那樣,我才問你,林巴巴,你可以給我們客觀的見解。你認識楚哈,你知道海洛因有多好賺,他很懂得怎麼賺錢,你不覺得嗎?」

「Arrey(嘿),別問他!」法里德插話道,「除非你想聽真話。」

「不,說下去。」桑傑不死心,雙眼炯炯發亮。他喜歡我,也知道我喜歡他,「告訴我真話。你怎麼看他?」

我轉頭瞥了薩爾曼一眼,他點頭,哈德若在場大概也會這麼做。

「我覺得楚哈是那種把暴力犯罪的形象搞壞的人。」我說。

薩爾曼和法里德大笑,忍不住噴出嘴裡的茶水,然後用手帕擦拭身上。

「好,」桑傑皺眉,但眼神仍然激動,「那,他這個人……到底……什麼地方不討你喜歡?」

我再度往薩爾曼瞥了一眼。他回我咧嘴而笑,揚起眉毛,舉起雙掌,示意「別看我」。

「楚哈是個欺善怕惡的人,」我答,「而我不喜歡欺善怕惡的人。」

「他是個什麼?」

「欺善怕惡的人,桑傑。他找那些他知道無力還手的人下手,從他們身上搶走他要的東西。在我的國家,我們稱這類人是欺善怕惡的人,因為他們欺負弱小,搶他們的東西。」

桑傑望著法里德和薩爾曼,一副困惑無知的茫然表情。

「我不懂這個問題。」他說。

「的確,我知道你沒有這個問題。那沒關係,我不認為每個人都會像我這樣想。事實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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