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用摩托車載過的人,就屬狄迪耶最不上道。他緊緊抱著我,緊張得手腳僵硬,教我難以操控車子。一接近汽車他就吼叫,高速駛過汽車旁,他就尖叫;突然一個急轉彎,他就嚇得扭動身子,想把轉彎時不得不傾側的車身拉正。每次停下摩托車等紅綠燈時,他就會把雙腳放到地上伸展雙腿,抱怨臀部抽筋。每次加速,他的腳就在地上拖,磨蹭了幾秒鐘才踏上腳踏板。計程車或其他汽車開得太靠近時,他就伸腳踢車,或氣得發狂般揮舞拳頭。抵達目的地時,我計算了載狄迪耶在高速車流里騎三十分鐘所碰上的危險次數,竟不亞於在阿富汗的炮火下待一個月。

我在斯里蘭卡朋友維魯和克里須納經營的工廠外停車,情況有些不對勁,外面的招牌換了,雙扇式的前門敞開著。我走上階梯,身子往裡一探,看到護照工廠沒了,換成製作花環的生產線。

「不對勁?」我跨上摩托車發動車子時,狄迪耶問。

「對,我們得到另一個地方。他們搬走了。我得去找埃杜爾,問問新的工廠在哪裡。」

「Alors(哎),」他發著牢騷,緊抱住我,好似我們兩人共享一具降落傘,「噩夢又要開始了!」

幾分鐘後,我在埃杜爾·迦尼豪宅的門口附近停車,要他留在車旁。臨街大門的警衛認出我,猛然舉起手,向我行了誇張的舉手禮。他開門時,我塞了一張二十盧比的紙鈔到他另一隻手裡。我走進陰涼的前廳,有兩名僕人前來招呼。他們跟我很熟,帶我上樓梯,親切地微笑,比手畫腳地評論我的頭髮留那麼長、身體瘦那麼多。其中一個人敲了埃杜爾·迦尼大書房的門,耳朵湊近門等待。

「Ao!」迦尼從房裡喊道。進來!

那僕人進去,關上門,幾分鐘後回來。他朝我左右擺頭,把門打開。我走進去,把門關上,挑高的拱形窗戶,閃著明晃晃的陽光,陰影呈尖釘狀和爪狀,打在磨得發亮的地板上。埃杜爾坐在面窗的翼式高背安樂椅中,只看得到他胖嘟嘟的雙手,兩手指尖對碰拱起,像肉店窗里堆成教堂尖頂般的臘腸。

「所以那是真的。」

「什麼是真的?」我問,走到椅子前面看他。幾個月沒見,這位哈德的老朋友竟老了那麼多,讓我大吃一驚。濃密的頭髮由灰轉白,眉毛則變成銀白色。幾道深皺紋,繞過下拉的嘴角來到松垂的下巴,使漂亮的鼻子變得瘦癟。他的嘴唇曾是我在孟買所見過最豐腴肉感的,如今皸裂得像納吉爾在雪山上時的嘴唇。眼袋下垂到顴骨最高處之下,讓我身子一顫,想起了把瘋漢哈比布的眼睛往下拉的那對眼袋。而那雙眼睛,那雙愛笑、金黃、琥珀色的眼睛,如今獃滯,失去了曾在他充滿熱情的生命里綻放光芒的昂揚喜悅和自負狡詐。

「你來了。」他用熟悉的牛津腔回答,沒看我,「那麼,那是真的了。哈德在哪裡?」

「埃杜爾,很遺憾,他死了。」我立刻回答,「他……他被俄羅斯人殺了。他想在回查曼的途中,繞回老家的村子一趟,送馬過去。」

埃杜爾抓著胸口,像小孩般啜泣,豆大的淚珠從他的大眼睛裡滑落,斷斷續續地嗚咽、呻吟。一陣子後他恢複平靜,抬頭看我。

「除了你,還有誰活下來?」他張著嘴巴問。

「納吉爾……還有馬赫穆德,還有一個名叫阿拉烏丁的男孩,只有我們四個。」

「哈雷德呢?哈雷德在哪裡?」

「他……他在最後一晚離開了,走進紛飛的大雪裡,沒再回來。有人說後來聽到槍聲從遠處傳來,我不知道他們開槍的對象是不是哈雷德。我……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那麼那會是納吉爾……」他喃喃說道。

他再度啜泣,把臉猛然埋入肥厚的雙手裡。我看著他,很不自在,不知該說什麼或做什麼。自從在雪坡上把哈德遺體抱在懷裡的那一刻起,我一直不願面對他已死的事實,而這時我仍在氣哈德汗。只要用氣憤擋在我面前,對哈德的愛,失去他的哀痛,就會深藏在心底不致爆發;只要我仍氣憤,我就能抑制淚水和讓迦尼如此傷痛的痛苦渴望;只要我仍氣憤,我的心思便能專註於手邊的工作,了解克里須納、維魯和護照工廠的下落。就在我要問起這事時,他再度開口。

「你可知道哈德的英雄詛咒,花了我們多少代價?除了他絕無僅有的性命,花了數百萬,打他的戰爭花了我們數百萬。我們支持他的戰爭,已支持了數年。你或許以為我們付得起,那筆錢畢竟不大。但你錯了,像哈德那樣瘋狂的英雄詛咒,沒有哪個組織支持得起,而我改變不了他的想法,我救不了他。錢對他不重要,不是嗎?碰上對錢和……對錢沒有概念的人,根本說不通。那是所有文明人都有的東西,你同意吧?如果錢毫不重要,文明就不會出現,就什麼都沒有。」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變成含混不清的低語。淚水滾落臉頰,化為細流,再往下掉,穿過黃光,落到他的大腿上。

「埃杜爾拜。」一會兒之後我說。

「什麼?什麼時候?現在?」他問道,眼裡突然閃現出恐懼。下唇繃緊,嘴角冷酷地往下拉,露出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甚至從來想像不到的惡意。

「埃杜爾拜,我想知道你把工廠搬到了哪裡。克里須納和維魯在哪裡?我去了舊工廠,但那裡人去樓空,我的護照需要處理,我得知道你們搬到了哪裡。」

他眼裡的恐懼縮為一丁點,雙眼因那一丁點恐懼而顯得很有精神。臉上露出類似以往的淫靡微笑,嘴巴鼓脹起來。他專註地凝視我的眼睛,專註裡帶著急切和渴求。

「你當然想知道。」他咧嘴而笑,用雙手手掌擦掉淚水,「就在這裡,林,在這棟房子里。我們改建了地下室,裝上必要的設備。廚房地板上有道活門,伊克巴爾會告訴你怎麼走,那些小夥子正在那裡忙。」

「謝了。」我說,遲疑了片刻,「我有事要辦,但……今晚稍後,最晚明天,我會回來,到時我會來看你。」

「印沙阿拉,」他輕聲細語地說,再度把頭轉向窗戶,「印沙阿拉。」

我來到一樓的廚房,掀開沉重的活門。經過十幾級台階,來到用泛光燈照得通明的地下室。克里須納和維魯開心地招呼我,立即處理我的護照。很少有事情比偽造的挑戰更讓他們興奮,他們興高采烈地討論了一會兒,找到最佳的解決辦法。

他們工作時,我查看了迦尼的新工廠。這裡空間很大,比埃杜爾·迦尼豪宅的地下室要大得多。我走了約三十到五十米,經過燈桌、印刷機、複印機與儲物櫃。我猜這地下室延伸到迦尼隔壁大宅的地下,看來他們可能把隔壁屋子也買了下來,然後把兩間地下室打通。若真是如此,我想,會有另一個出口通往隔壁房子。我在找那出口時,克里須納叫住我,說我十萬火急的簽證已經搞定了。我很好奇這個地下工廠的新結構,暗自決定要儘快回來,查個清楚。

「抱歉讓你久等,」我跨上摩托車時,低聲對狄迪耶說道,「沒想到會要那麼久,但護照搞定了。現在可以直接去周夫人那裡。」

「別急,林。」狄迪耶嘆了口氣。我們駛上馬路時,他使出全身力氣抓住我說:「最佳的復仇,就像最好的性愛,要慢慢來,且睜著眼睛。」

「卡拉?」摩托車加速駛進車流時,我轉頭大喊。

「Non(不),我想那是我的!但……但我無法確定!」他吼道,我們倆因為對她的愛而一起大笑。

我把摩托車停在某棟公寓的私用車道上,距離「皇宮」一個街區。為了解那棟大宅內的活動跡象,我們走在馬路的另一邊,直到經過那棟大宅,到了街區的一半為止。「皇宮」的正立面似乎完好無損,但窗戶上的金屬片、木板,還有橫釘在大門上的厚木板,間接說明了大宅內部被暴民搗毀的嚴重程度。我們掉頭往回走,再度經過那大宅找尋入口。

「如果她在那裡面,如果她的僕人帶吃的給她,他們不會從那道門進出。」

「沒錯,我也這麼想,」他附和道,「一定還有別的入口。」

我們發現街上有條窄巷,可通到那大宅的後面。相比大門前那條幹凈、氣派的大街,這條窄巷很臟。我們小心翼翼地踩過漂著浮渣的黑臭水坑之間,繞過一堆堆油膩、不知是什麼東西的垃圾。我朝狄迪耶瞥了一眼,從他痛苦的怪臉,知道他正在計算要喝多少酒,才能除掉他鼻孔里的惡臭。小巷兩邊的牆壁和圍牆,以石塊、磚、水泥草草搭建了已有幾十年,上面爬滿叫人噁心的植物、苔蘚與匍匐植物。

我們從街角一棟一棟往回數,找到「皇宮」的後面,往嵌入高大石牆的矮木門一推,門立即打開了。我們走進寬闊的後院,在未遭暴民搗毀之前,那後院肯定是豪華優美的幽靜休憩之地。重重的黏土罐被人推倒,碎成一地,土塊和花撒落在地上,凌亂不堪。庭院里的傢具被砸碎燒毀,就連地上鋪砌的瓷磚都有多處裂開,好似被人用鎚子砸過。我們找到一扇熏黑的門通往屋裡,門未上鎖,我們往裡推開,生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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