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如果盯著相機沒有感情的死眼睛,那麼相機總是會用真相嘲弄你。哈德的穆斯林游擊隊的所有成員幾乎都在那張黑白照片里,大伙兒湊在一起拍正經八百的人像照。因此,照片中的那些阿富汗人、巴基斯坦人與印度人都失去了平日的真性情,變得不自然,彆扭且綳著臉。從那張照片中無法看出那些人有多愛大笑、多容易露出笑容。沒有人直視鏡頭,除了我,所有人的眼睛都稍稍往上或往下看,或者是稍微往左或往右瞧。照片里的人靠在一起,排成參差不齊的數排。我把照片拿在纏了繃帶的手裡,想起那些人的名字,照片中只有我自己的眼睛盯著我。

馬茲杜爾·古爾是個石匠,名字的字面意思是「勞動者」,因為和花崗岩為伍數十年,他的雙手永遠呈灰白色;達烏德喜歡別人用他名字的英語版「戴維」叫他,夢想著到大都市紐約一游,到高級餐廳吃一頓;札馬阿納特,字面意思是「信賴」,勇敢的笑容掩飾他心中羞愧的極度痛苦,羞愧源自他們一家住在賈洛宰,即白沙瓦附近的龐大難民營,吃不飽、環境髒亂;哈吉阿克巴,只因為曾在喀布爾某家醫院住了兩個月,就被指派為游擊隊的醫生,而我來到山上營地,同意接下他的醫生職務時,他高興得以禱告和蘇非派苦行僧的狂舞回報我;阿萊夫,喜歡以頑皮的口吻諷刺世事的普什圖商人,死在爬行於雪地時,背部被打出窟窿,衣服著火;朱馬和哈尼夫是兩個放蕩不羈的男孩,被瘋漢哈比布殺死;賈拉拉德,他們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朋友,死在最後一次衝鋒時;阿拉烏丁,英語簡稱為阿拉丁,毫髮無傷地逃出來了;蘇萊曼·沙巴迪,有著帶了皺紋的額頭和憂傷的眼睛,帶領我們衝進槍林彈雨時喪生。

在那張團體照的中央,有靠得更緊的一小群人圍著阿布德爾·哈德汗:艾哈邁德·札德,阿爾及利亞人,死的時候一隻手握拳,放在冰凍的土地上,另一隻拳頭緊握在我手裡;哈雷德·安薩里殺掉瘋漢哈比布後,走進鋪天蓋地的大雪中,下落不明;馬赫穆德·梅爾巴夫在最後一次衝鋒時,和阿拉烏丁一樣倖存,毫髮無傷;納吉爾不顧自己有傷在身,把不省人事的我拖到了安全的地方……還有我,我站在哈德拜後面稍偏左方,表情自信、堅決、鎮靜。據說,相機不會說謊。

救我的人是納吉爾。我們衝進槍林彈雨時,迫擊炮彈在極近處爆炸,爆聲劃破、撕裂了空氣,衝擊波震破了我的左耳膜。同一時刻,炸開的火熱金屬碎片高速掠過我們身旁。沒有大塊金屬擊中我,但有八塊小炮彈碎片刺進我的兩條小腿,一條腿有五塊,另一條腿三塊;還有兩塊更小的打中我的身體,一塊打中肚子,一塊打中胸。這些碎片貫穿了我厚厚的數層衣服,甚至刺穿了厚厚的錢袋和急救袋的堅實皮帶,灼熱地鑽進我的皮膚;另一塊則砸中了我左眼上方的額頭處。

都是小碎片,最大的大概是美國一分錢硬幣上的林肯人像那麼大。但如此高速地刺進來,還是讓我雙腿一軟,不支倒地。爆炸揚起的塵土撒滿了我的臉,讓我看不見,嗆得喘不過氣。我重重地倒在地上,在臉部正面撞上地面的前一秒,把臉側到一邊。不幸的是,我把被震破耳膜的那隻耳朵朝向地面,那重重一撞,使耳膜的裂傷更嚴重。我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雙腿和一隻手臂受傷的納吉爾,把不省人事的我拉進壕溝狀的淺凹地避開炮火。他頹然倒下,用他的身體蓋住了我的身體,直到轟炸停息。他抱住我的脖子躺在那裡時右肩後方中彈。若不是哈德的人用愛保護我,那塊金屬大概會擊中我,而且可能會要了我的命。四周歸於寂靜後,他把我拖到安全地帶。

「是賽義德,對不對?」馬赫穆德·梅爾巴夫問。

「什麼?」

「是賽義德拍下這張照片的,對不對?」

「對,對,是賽義德,他們叫他基什米希……」

這個字讓我們猛然想起那個害羞的普什圖族年輕戰士。他把哈德拜視為戰爭英雄的化身,帶著崇拜的心情跟著他四處跑,哈德汗朝他望去時,便立即垂下眼睛。他小時候得過天花沒死,臉上有著密密麻麻數十個碟狀的褐色小斑,他的綽號基什米希意思是「葡萄乾」,年紀比他大的戰士如此叫他,口氣非常親昵。他因為太害羞,不好意思跟我們合照,便自告奮勇去按快門。

「他和哈德在一起。」我喃喃說道。

「對,最終在一起。納吉爾看到他的屍體躺在哈德旁,非常靠近他。我想,即使在那場攻擊之前,他就知道他們會因遇襲而喪命,他仍會要求和阿布德爾·哈德在一起。我想,他仍會要求那樣死去,而他不是唯一一個。」

「你從哪裡拿到這張照片的?」

「哈雷德有卷底片,記得嗎?哈德只准隊里使用一台相機,那相機就歸他管。他離開我們時,從口袋裡掏出許多東西,全掉在地上,這底片就是其中之一。我帶在身上,上個星期拿去沖洗,今天早上照片送回來。我想,大家離開前你會想看。」

「離開?去哪裡?」

「我們得離開這裡,你現在覺得如何?」

「很好,」我沒說實話,「我沒事。」

我在摺疊床上坐起身,兩腿旁移,跨到床側。兩腳一碰到地,脛部就一陣劇痛,我大聲呻吟,額頭也傳來陣陣劇痛。我用纏了繃帶、感覺遲鈍的手指,撫摩頭部繃帶下的柔軟敷料,繃帶層層纏住我的頭,像是纏了頭巾般,左耳也不斷作痛。我雙手疼痛,雙腳包在三層或更多層的襪子里,感覺像是在灼燒。左臀也很痛,那是數月前噴氣戰鬥機飆過我們頭頂、受驚嚇的馬踢我時造成的舊傷。那個傷口一直未完全癒合,我懷疑柔軟的肌肉下有根骨頭裂了。我的前臂靠近手肘處曾被我受驚慌亂的馬咬傷,這時覺得麻木了。那也是幾個月前的舊傷,也從未真正癒合。

我彎下身子,靠著大腿支撐,可以感覺到胃悶悶的,雙腿肌肉變瘦了。在山區餓了那麼久,我瘦了,而且瘦過了頭。總之,情況不妙,我的身體狀況很糟。然後我的心思回到手上的繃帶,一種幾近驚慌的感覺,像矛一樣在脊椎里浮現。

「你要幹什麼?」

「我得拆掉這些繃帶。」我厲聲說,用牙齒扯咬繃帶。

「等等!等等!」馬赫穆德喊叫,「我替你弄。」

他慢慢解開厚厚的繃帶,我感覺有汗水從眉毛流到臉頰。兩邊厚厚的繃帶都解開後,我望著外形已毀損的雙手,動一動,舒展手指。凍傷已使雙手的所有指關節都裂開,青黑色的傷口非常難看,但所有手指和指尖都健在。

「你該謝謝納吉爾,」馬赫穆德檢視我皸裂脫皮的雙手時,輕柔地小聲說,「他們想切斷你的手指,但他不同意。他要他們治療你所有的傷之後才能離開,還逼他們治療你臉上的凍傷。他留下了卡拉什尼科夫步槍和你的自動步槍,喏,他要我在你醒來時把這個交給你。」

他拿出斯捷奇金手槍,手槍用乾酪包布裹著。我想拿,但雙手握不住槍把。

「我先替你保管。」馬赫穆德主動表示,露出僵硬的微笑。

「他在哪裡?」我問,腦袋仍發昏,身上陣陣作痛,但這時已覺得好些了,更有體力。

「那邊。」馬赫穆德朝那邊點頭。我轉頭看見納吉爾側躺在類似的摺疊床上。「他在休息,但已準備好,隨時可以走。我們得儘快離開,朋友隨時會來接我們,我們得先準備好。」

我瞧了瞧四周,我們在沙黃色的大帳篷里,草編的地墊上擺了約十五張摺疊床。幾個身穿寬鬆長褲、短袖束腰外衣、無袖背心阿富汗裝的男子在床間走動,身上衣物是同樣的淡綠色。他們正在用草扇替傷員扇風,用桶裝肥皂水清洗他們的身體,或拿著廢棄物,穿過帆布門上的窄縫丟棄。有些傷員在呻吟,或以我聽不懂的語言在喊痛。在阿富汗的雪峰上待了幾個月後,巴基斯坦平原上的空氣濃濁且熱,太多嗆鼻的氣味一陣接一陣傳來,讓我受不了,最後有股特彆強烈的香味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我絕對不會認錯的印度香米味,帳篷附近有人正在煮飯。

「老實說,我他媽的餓死了。」

「我們很快就會有好東西吃。」馬赫穆德盡情大笑起來,要我放心。

「這裡是巴基斯坦?」

「對,」他又大笑起來,「你記得什麼?」

「不多。奔跑,他們朝我們開槍,從很遠的地方。迫擊炮彈到處落下。我記得……我中彈……」

我摸著纏住脛部、底下墊了紗布的繃帶,從膝蓋摸到腳踝。

「然後我撞上地面,然後……我記得……有輛吉普車?或卡車?有沒有那回事?」

「沒錯,他們載走我們,是馬蘇德的人。」

「馬蘇德?」

「艾哈邁德·沙赫,『獅子』親自出馬。他的人攻擊在水壩和兩條通往喀布爾和奎達的主要道路,圍攻坎大哈。他們現在還在那裡,在那城外,而且我想,他們要到戰爭結束才會離開。我們正好撞上,老兄。」

「他們救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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