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無法面對失去哈德拜,失去我的父親夢。我用雙手埋葬了他,但我並沒有哀悼他。內心感觸並未大到要我表現出那種難過,因為我的心不願相信他已死去。在那場戰爭的那個冬天,我似乎愛他太深,而不願相信他就這樣走掉、死掉。如果這麼深的愛能消失於土裡,不再說、不再笑,那愛算什麼?我不信,我認定必然會有所回報,並一直在等那回報到來。那時我不知道愛是單行道,如今我知道了。愛,像是敬意,不是得來的東西,而是付出的東西。

但在酷寒的那幾個星期,我不知道那道理,未思索那道理,我轉身離開生命中的那個洞,那個原來存有那麼多充滿愛之希望的洞,不肯去感受渴望或喪失。我瑟縮在寒冷刺骨、埋藏身軀的偽裝里,由雪和陰暗石頭構成的偽裝里。我咀嚼我們僅剩的韌如皮革的羊肉塊,那塞滿心跳與飢餓的每一分鐘,更將我拖離哀痛與真相。

最後,我們當然吃光了所有的肉,大夥開會討論接下來要走的路。賈拉拉德和較年輕一輩的阿富汗人想逃命,想殺出敵人防線,前往靠近巴基斯坦邊界的扎布爾省沙漠地區。眼見別無選擇,蘇萊曼、哈雷德無奈同意,但希望清楚掌握敵軍的部署,以便決定從哪裡突圍。為此,蘇萊曼派年輕的哈尼夫前去查探虛實,要他在二十四小時內回來,只在夜間行走。為了這個任務,哈尼夫要從我們的西南方繞一個大圈,到我們的北方和東南方。

等待哈尼夫回來的時間又冷又餓又漫長。我們喝水,但那僅能止住餓意幾分鐘,然後更餓。二十四小時變成兩天,然後進入第三天,仍沒有他的蹤影。第三天早上,我們判定哈尼夫不是已死就是被捕,朱馬自告奮勇去找他。朱馬是趕駱駝人,來自阿富汗西南部靠近伊朗邊界,為外族所包圍的塔吉克人小聚落。他膚色淺黑,臉部瘦削,鷹鉤鼻,有一張貼心的嘴。他和哈尼夫、賈拉拉德的感情很好,那是在戰時牢里人與人會有的感情,怎麼也預想不到的感情,鮮少以言語或肢體動作表達的感情。

朱馬所屬的塔吉克部族是趕駱駝人,哈尼夫、賈拉拉德所屬的穆罕默德·哈札布茲族,則是以運送貨物為業的游牧民族。這兩個族群歷來相互競爭,隨著阿富汗迅速現代化,競爭更為激烈。1920年,阿富汗有整整三分之一的人口是游牧民,僅僅兩個世代後的1970年,游牧民的比率只剩2%。這三個年輕人雖有競爭關係,但戰爭使他們不得不密切合作,成為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他們的友誼孕育自戰火暫歇而心情消沉、隱伏危險的那幾個月,且在戰鬥中歷經多次考驗。他們最成功的一仗是使用地雷和手榴彈摧毀了一輛俄羅斯坦克。他們三人各撿了一塊坦克金屬碎片做紀念,繫上皮繩,掛在脖子上。

朱馬錶示願去尋找哈尼夫時,我們每個人都知道無法阻止他。蘇萊曼疲累地嘆了口氣,同意他去。朱馬不願等到天黑,立即背著槍,躡手躡腳地離開營地。他和我們一樣,已三天沒進食,但他最後一次回頭時拋回給賈拉拉德的微笑,炯炯有神,充滿勇氣。我們看著他離開,看著他漸漸遠去的瘦削身體,在我們下方雪坡的陰影地上快速移動。

飢餓使寒冷更為難受,那是個漫長嚴酷的寒冬,每隔一天就有雪落在我們周邊的山上。白天時氣溫在零度以上,但日暮後,會降到讓人牙齒打戰的零度以下,直到天亮過了許久才回溫。我的雙手雙腳時時都覺得冷,讓人發疼地冷。臉上的皮膚麻木,皸裂得如普拉巴克老家村子裡農民的臉。我們尿在自己手上,以驅除那刺痛的冷,雙手因此暫時恢複知覺;但我們太冷了,以致連小便都成問題。首先得把衣服完全打開,但那讓我們畏懼,然後把膀胱里溫熱的液體排掉,讓人寒意陡增。失去那暖乎乎的東西,會使體溫急速下降,我們總是忍到受不了才去釋放。

那天晚上,朱馬沒回來。午夜時,飢餓和恐懼使我們無法入睡,黑暗中傳來微微的窸窣聲響,我們每個人都跳了起來,七把槍對準出聲處。然後我們驚訝地看見一張臉從陰影處浮現,比我們預期的更近得多。原來是哈比布。

「你在幹嗎,兄弟?」哈雷德用烏爾都語輕柔地問他,「讓我們嚇了一大跳。」

「他們在這裡。」他答,嗓音理智而平靜,像是發自另一個人或另一處,彷彿神靈附體,在代替神靈說話。他的臉很臟,我們每個人都沒梳洗,沒刮鬍子,但哈比布的臟是那種黏得又厚又噁心的臟,叫人驚駭的臟。那種惡臭像是從受感染的傷口裡流出的毒液,彷彿是深層的穢物從毛孔里被擠出來似的。「他們無所不在,遍布在你們四周,明天或後天,他們有更多的人手到來,就會上來抓你們,把你們殺光,很快就會來。他們知道你們的位置,他們會把你們殺光,眼前只有一條脫身之路。」

「你是怎麼找到我們的,兄弟?」哈雷德問,嗓音和哈比布一樣冷靜而超然。

「我跟你們來的,我一直在你們附近,你們沒看到我?」

「我的朋友,」賈拉拉德問,「你在哪裡看到過朱馬和哈尼夫嗎?」

哈比布沒答。賈拉拉德再問了一次,語氣更急迫。

「你有看到他們嗎?他們人在俄羅斯營區?被捕了?」

我們靜靜聽著,滿心恐懼,空氣里充斥著哈比布身上那有毒的腐肉味。他似乎在沉思,也或許是在聽別人聽不到的聲音。

「告訴我,bach-e-kaka,」蘇萊曼輕聲細語地問,用了「侄子」這個親昵的字眼,「你說什麼,眼前只有一條脫身之路?」

「到處都是他們。」哈比布答道,臉孔因張大嘴巴、精神錯亂般的凝視而扭曲變形。馬赫穆德·梅爾巴夫替我翻譯,湊近我耳邊悄聲說:「他們的人力不夠,他們在最容易離開這山區的路上都布設了地雷,北邊、東邊、西邊,全都布設了地雷,只有東南邊沒有,因為他們認為你們不會想從那條路脫逃,他們不在那條路佈雷,好上來抓你們。」

「我們不能從那條路逃,」哈比布突然停住時,馬赫穆德悄聲對我說,「俄羅斯人控制了東南邊的山谷,那是他們前往坎大哈的路。他們來抓我們時,會從那個方向過來,如果走那條路,我們一個都活不了,而且他們也知道這點。」

「現在他們在東南邊,但明天,他們全會在這山的另一頭,就是西北邊,待上一天。」哈比布繼續說。他的嗓音仍然鎮靜自若,但臉像斜睨的滴水嘴獸(gargoyle),那反而讓我們每個人感到不安。「明天他們只會有少數人留在這裡,只會有少數人留下,其他人則會在天亮後去西北邊佈雷,如果明天沖向東南邊,攻擊他們、和他們打,那裡只會有少數人,你們就可以突圍逃走,但只有明天。」

「他們總共多少人?」賈拉拉德問。

「六十八個。他們有迫擊炮、火箭炮、六挺重機槍,他們的人太多,你們不可能趁夜溜過他們身邊。」

「但你溜過了他們身邊。」賈拉拉德不服氣地說。

「他們看不見我,」哈比布平靜地回答,「對他們而言,我是隱形人。直到我把小刀插進他們的喉嚨,他們才看得到我。」

「太扯了!」賈拉拉德口氣強硬地悄聲對他說,「他們是軍人,你也是,你如果能溜過他們身邊而不被發覺,我們也能。」

「你的人有回來的嗎?」哈比布問他,首次用那喪心病狂的目光盯著這位年輕戰士。賈拉拉德張嘴想說話,但話又沒入他心中翻騰的一小片海。他垂下目光,搖頭。「你們能像我一樣進入那營地而不被看到或聽到嗎?如果你們想溜過他們身邊,絕對會像你們的朋友一樣死路一條,你們沒辦法溜過他們身邊,我能辦到,但你們辦不到。」

「但你認為我們可以殺出生路?」哈雷德問他,口氣溫和輕柔,但我們全都聽出他話中的急迫之意。

「你們可以,那是唯一的路。我走遍了這座山的每個角落,我曾非常靠近他們,近到能聽到他們抓癢的聲音,所以我才出現在這裡。我來告訴你們如何自救,但有個條件,你們明天沒殺掉的人、倖存的人,全歸我處理,要把他們交給我。」

「好,好,」蘇萊曼爽快同意,生怕他變卦,「快,bach-e-kaka,說說你所知道的,我們想知道你所知道的。坐下來說說你知道的,我們沒吃的,沒辦法請你吃一頓,多多包涵。」

那幾個星期,我們躲藏、等待,沒有暖可取,沒有熱食可吃,每天都度日如年。在那期間,我們講已講過的故事,藉此娛樂彼此,相互打氣。在那最後一晚,幾個人講過故事之後,再次輪到我。數個星期前,我講的第一個故事,講我如何越獄,坦承自己是個罪犯,曾因犯罪而入獄,讓他們大為驚駭,但他們也聽得津津有味,在我講完後,問了許多問題。

我第二個故事講的是「暗殺之夜」的事,講阿布杜拉、維克蘭和我如何追蹤到那些奈及利亞殺手,如何和他們扭打,並打敗他們,然後把他們趕出印度;講我如何追捕捅出這所有簍子的毛里齊歐,痛揍他一頓;講我如何想殺他泄恨,最後還是饒了他一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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