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為利益和原則而發動戰爭,但為土地和女人而廝殺。其他的原因和有力的理由遲早會被淹沒在血泊中,失去其意義。生死存亡遲早會成為人們腦海里唯一的考慮,求生遲早會成為唯一合理的東西,而死亡遲早會成為唯一聽得見、看得見的東西。然後,當最好的朋友在尖叫中死去,因疼痛、憤怒而發狂的好人在血泊中失去理智,當世上所有公平、正義、美好跟著兄弟、兒子、父親的手、腳、頭一起隨風而逝,那時,叫人年復一年繼續戰鬥下去、送命,然後再送命的,將是保住家園與女人的意志。

在上戰場的幾個小時前傾聽他們的心聲,就知道那所言不假。他們會談到家,談到心愛的女人。當你看著他們死去,就知道那所言不假。垂死之人在臨終之際如果位於靠近土地的地方或者就在土地上,那人會向土地伸長手,以抓起一把土。如果可以,那人會抬起頭看山巒、看谷地或看平原。如果那人離家很遠,他會想到家,談起家,會談起他的村子或故鄉或自小成長的城市。最終,土地才是他所關切的。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不會高聲叫喊崇高的戰爭目標;在最後一刻,就在他說出他所信奉的上帝之名時,他會低聲或喊著說出姐妹或女兒或愛人或母親的名字。結局映照著序幕,最終還是為了某個女人、某座城市。

哈德拜離開營地的三天後,我看著他騎馬走進輕飄的新雪中的三天後,在營地靠坎大哈那一側的南監視哨,哨兵叫喊著有人接近了。我們衝到南緣,看到一團模糊不清的人影在陡坡上費力往上爬,可能有兩個或三個人。我們立即同時拿出望遠鏡,朝那裡望去。我看出有一個人在爬行,跪著慢慢往上爬,後面拖著兩個臉朝上的人。經過一番打量,我認出那壯碩的雙肩、弓形腿和鮮明的灰藍色工作服。我把望遠鏡遞給哈雷德·安薩里,跳過掩體,邊滑邊跑。

「是納吉爾!」我大喊,「我想是納吉爾!」

我是最早接應他的人之一。他趴在雪地里猛喘氣,雙手牢牢抓著那兩個人的領口,雙腿猛往雪地踹,想找立足點。他就這樣一隻手抓一個,把仰著身體的他們拖到那個地方。他拖了多遠,我猜不出來,但看來是很長一段,而且大部分是上坡。納吉爾左手抓的是艾哈邁德·札德,他還活著,靠我最近,但似乎受了重傷;另一個是阿布德爾·哈德汗,已經死去。

我們出動三個人才把納吉爾的手指掰離他死抓著的衣服。他又累又冷,說不出話,嘴巴又開又合,但說出來的話低沉沙啞,拖得很長,且音量忽高忽低。兩個人抓住他肩膀上的衣服,把他拖回營地。我扯開哈德胸口的衣服,希望能救活他,但當我的手碰到他的身體時,發覺他已冰冷、僵硬如木頭。他已死了好幾個小時,或許超過一天。他身體僵硬,手肘和膝關節微彎,雙手收握成爪。但那覆著薄薄一層雪的臉很安詳,毫無瑕疵。他的眼睛、嘴巴閉著,彷彿在靜靜沉睡。他走得那麼安詳,教我不願相信他已經死了。

哈雷德·安薩里搖著我的肩膀,我猛然回到眼前,彷彿從夢中醒來,但我知道,自哨兵最早向我們發出警報以來,我一直很清醒。我跪在雪地里,靠在哈德身上,把他英俊的臉貼在我的胸膛上抱著,但我事後不記得自己曾這麼做。艾哈邁德·札德不見了,他已被拖回營地。哈雷德、馬赫穆德和我半抬半拖,把哈德的屍體搬回大山洞。

有三個人正在救治艾哈邁德·札德,我上前幫忙。那個阿爾及利亞人的胸膛與腰部之間的衣服因血結凍而變得僵硬。我們一塊塊割掉衣服,就在我們碰到他裸露皮膚上血肉模糊的傷口時,他張開眼看我們。

「我受傷了。」他說,用法語,然後阿拉伯語,然後英語。

「對,兄弟。」我回答,與他眼神相交。我努力擠出淺淺微笑,覺得麻木而不自然,但我確信那使他心情好了些。

他的身上至少有三處傷口,但到底有多少傷口,很難弄清楚。他的腹部被硬生生地扯出一個洞,可能是迫擊炮的炮彈碎片造成的,慘不忍睹。我分析金屬碎片可能留在他體內,往上頂到他的脊椎,他的大腿和腹股溝也有裂開的傷口。他失血太多,傷口周邊的肌肉蜷縮,沒有血色。我簡直不敢想像他的胃和其他內臟受了什麼傷害。空氣中散發著強烈的尿臊味和其他排泄物、體液的味道。他能挨這麼久根本是奇蹟。天寒地凍似乎保住了他的性命,但他時間不多了,只有幾個小時甚至幾分鐘可活,而我束手無策。

「很糟?」

「對,兄弟。」我答,我忍不住——因為難過,我說這話時,聲音哽住了,「我無能為力。」

如今我真希望當時沒說那話。在我壞事做盡的一生中,在我後悔自己曾說過、做過的數百件事情之中,這脫口而出的小小真心話幾乎是最教我後悔莫及的。那時我不知道,他能撐那麼久,是因為他抱著能得救的希望。然後,因為我的那些話,他在我眼前往後掉進黑暗的湖裡。他的皮膚開始失去血色,隨著他放棄求生意志,隨著讓他緊緊繃住皮膚的小小硬撐意志瓦解,他從下巴到膝蓋開始微微抽動。我想去拿注射筒和嗎啡幫他止痛,但我知道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我不忍心把手拿開,而是繼續握住他的手。

他睜亮眼睛,往周遭的洞壁四處瞧,像是第一次看見。馬赫穆德和哈雷德站在他的一側,我跪在另一側,他凝視著我們的臉。他的目光從布滿恐懼的眼窩發出,因為他心知已遭命運拋棄,死亡已在他體內,在曾是他生命之所寄的空間里撐開、鼓脹、填滿。那是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往後幾年裡我再熟悉不過的表情。但那時,在那一天,那是我從未見過的表情,我感覺頭皮因害怕而發麻,感同身受他的害怕。

「應該用驢子的。」他用粗啞的嗓門說。

「什麼?」

「哈德早該用驢子的,我一開始就告訴他。你聽我說過,你們全聽我說過。」

「對,兄弟。」

「驢子……在這項任務里。我在山區長大,我了解山。」

「對,兄弟。」

「應該用驢子。」

「對。」我重複同樣的回答,不知該如何回應他。

「但他太驕傲了,哈德汗。他想感受……為了同胞……英雄回到故鄉……那一刻。他想帶馬給他們……許多好馬。」

他停下,被嘴裡一連串咕噥作響的倒抽氣動作嗆到。那些動作從他受傷的肚子里發出,往上猛撞進噗噗作響的胸膛,再傳到喉嚨。暗色的液體——血液和膽汁——從他的鼻子和嘴角細細流下。他似乎未察覺。

「為了那件事,只因為那件事,我們朝巴基斯坦走時選擇了錯誤的方向。為了那件事,為了把那些馬送給他的同胞,我們走上了死亡之路。」

他閉上眼睛,痛苦呻吟,然後快速地再睜開眼睛。

「要不是為了那些馬……我們會往東走,往邊界走,直直往邊界走。因為……因為他的驕傲,知道嗎?」

我抬頭看,與哈雷德、馬赫穆德互瞥了一眼。哈雷德與我目光相接,隨即轉移視線,專註望著他垂死的朋友。馬赫穆德與我四目交接良久,直到我們互相點頭,才移開。那動作很輕,外人大概看不出來,但我們兩人都知道,我們已回應了對方,輕輕點頭,並在那動作中獲得某種共識。說得沒錯,是驕傲葬送了這梟雄的一生。別人或許會覺得奇怪,但我直到那時候,直到了解驕傲如何要了他的命,才開始真正接受哈德拜已死的事實,才開始感受到他的死亡帶給人的茫然空虛。

艾哈邁德又講了一會兒話。他告訴我們他老家的村名,指點我們如何根據它與最近的大城市的相對位置找到它。他跟我們談起他的父母親,談起他的兄弟姐妹。他想要我們轉告他們,他在臨終之際想起了他們。然後,他死了,那個勇敢、愛大笑的阿爾及利亞人,那個老是一副像是在擁擠的陌生人里找朋友的人,在說著對母親的愛時死去了。在他吐出最後一口氣時,說出了真主的名字。

我們看著艾哈邁德死去,一動也不動,寒氣透骨,身子快凍僵了。穆斯林葬禮里的凈身工作由其他人接下,哈雷德、馬赫穆德和我前去查看納吉爾的情況。他沒受傷,但整個人都累垮了,睡得不省人事。他張著嘴,眼睛微睜,露出眼白。他身體是溫的,歷盡艱辛的他似乎已開始恢複元氣。我們離開他,前去查看哈德汗的屍體。

有顆子彈從哈德的體側的肋骨下面穿進去,似乎直直打中心臟。沒有子彈穿出的傷口,但左胸有大面積的血液凝結和挫傷。那個年代,俄羅斯AK-74所射出的子彈,彈尖是空的。子彈的鋼質核心讓子彈重心後移,使子彈翻轉。它以橫衝直撞、撕扯的方式進入人體,而非只是細細一點地鑽進人體。國際法禁用這種子彈,但死於戰場的阿富汗人幾乎個個身上都有這種殘暴子彈的可怕傷口。我們的大汗身上亦然。子彈從體側進入,造成一個破碎、又深又開的傷口,然後子彈在他的體內一路肆虐,留下一道橫跨胸膛的傷痕,最後在心臟上打出一朵藍黑色「蓮花」。

我們知道納吉爾想親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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