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幾年,從查曼通往坎大哈的主幹道跨越了達里河的一條支流,經過斯平布爾達克、達布賴、梅爾卡雷茲,全程不到兩百公里,開車要幾個小時。我們當然沒走那條幹道,而且我們沒有車。我們騎馬翻越上百座山口,花了一個多月才抵達坎大哈。

我們在樹下紮營,度過第一天。我們的行李,就是我們要偷偷運進阿富汗的貨物和個人必需品,散放在附近牧草地上,上面用綿羊皮和山羊皮蓋著,好讓人從空中看到時以為是一群牲畜。我們甚至在那些披著毛茸茸獸皮的行李之間拴了一些真的羊。夜色終於吞沒夕陽時,一聲興奮的口哨聲貫穿整個營地。不久就聽到悶悶的馬蹄聲,我們的馬兒漸漸走近。有二十匹馬當坐騎,十五匹當馱獸。那些馬比我學馬術時所騎的馬稍小一些,我的心裡浮現了希望,覺得它們或許會好駕馭。大部分人立即起身,將行李抬到馱獸上,綁好固定。我起身想加入,但納吉爾和艾哈邁德·札德牽來兩匹馬攔住我。

「這匹是我的,」艾哈邁德宣佈道,「那匹是你的。」

納吉爾把韁繩遞給我,檢查了阿富汗馬鞍上的挽具,馬鞍又短又薄。一切正常,他很滿意,點頭表示可以。

「馬好。」他說,嗓音低沉、粗重而沙啞,但讓人聽了愉快。

「馬全都好,」我答,引用他的名言,「人全都不好。」

「這匹馬超好。」艾哈邁德附和道,朝我的馬投來讚賞的目光。那是匹栗色母馬,胸膛厚實,腿粗短而有力,眼神炯炯而無畏。「納吉爾從我們所有的馬里替你挑了它。他第一個搶到它,那邊有些人為此很失望。他眼光很好。」

「我算過,我們有三十個人,但載人的馬不到三十匹。」我說,同時輕拍馬頸,想與它搞好關係。

「沒錯,有些人騎馬,有些人步行。」艾哈邁德答。他左腳跨上馬鐙,身子一翻,輕鬆躍上馬鞍,「大家輪流。有十隻山羊跟著我們,有人要照管它們。還有,我們這一路上會失去一些人。這些馬其實是要送給坎大哈附近哈德的族人的。這趟路,騎駱駝會比較好。走在狹窄的山路上,依我的看法,騎驢最理想。但馬是很有地位的動物。我想哈德之所以堅持用馬,是因為我們與桀驁不馴的部族接觸時,擺出來的形象很重要,那些人會想殺了我們,搶走我們的槍和葯。馬會提升我們在他們眼中的分量,而且對哈德汗的族人而言,馬是很貴重的禮物。從坎大哈打道回府時,他不打算把馬帶走。前往坎大哈時,有部分行程我們騎在馬上,但回家時,一路上都要走路!」

「你是說我們會失去一些人?」我問,朝他皺起眉頭。

「對!」他大笑道,「有些人會在途中離開我們,回村子老家。但沒錯,也可能有些人會死在途中。但我們都會活著,你和我,印沙阿拉 。我們有好馬,好的開始!」

他熟練地策馬掉頭,讓馬快跑到五十米外,加入聚在哈德拜周遭的騎馬人群。我朝納吉爾瞥了一眼,他點頭示意,對著我做了個鬼臉,低聲禱告,鼓勵我騎上馬去。我們都預期我會被甩出去。他的眼睛開始閉上,縮起身子不敢看即將發生的事。我踩上馬鐙,右腳一躍而上。身子落在馬鞍上時,比我預期的還要猛,但那匹馬不以為意,迅速點了兩下頭,急著想開始跑。納吉爾睜開一隻眼睛,看到我安穩地坐在新馬上,他大為高興,很自然地感到自豪而紅了臉,對我露出難得的微笑。我扯了扯韁繩,掉轉馬頭,腳往後踢。馬的反應很鎮定,但動作優雅、敏捷、漂亮,幾乎是精神抖擻,一下子就轉為優美的快跑。我沒再催促,它立即帶著我來到哈德拜周遭的那群人中。

納吉爾與我一同過去,騎在我左側後方。我往後迅速一瞥,與他互換了同樣瞠目結舌的不解表情。那匹馬讓我得意起來。看來沒事,我在心裡低聲說。但就在這幾個字迅速穿過我心中的妄想濃霧時,我心知自己也說出了某種不祥的定律。驕傲……在敗壞以先……這句俗語擷取自舊約《箴言》第十六章第十八節:驕傲在敗壞以先,狂心在跌倒之前。據說出自所羅門之口。如果他真說了這句話,那他就是非常了解馬性,比咔嗒咔嗒騎著馬到哈德那群人身邊時、自以為知道(彷彿之前就知道)怎麼輕鬆駕馭那匹馬的我還了解得多。

哈德正以普什圖語、烏爾都語及法爾西語向手下下達最後指令。

我俯身過去,對著艾哈邁德·札德說:「山口在哪裡?烏漆墨黑,我看不到。」

「什麼山口?」

他悄聲回我。

「穿過山的山口。」

「你是說查曼?」他問,被我問得一頭霧水,「那在後面,在我們後方三十公里。」

「不是,我是說,我們如何穿過那些山,進入阿富汗?」我問,朝著離我們不到一公里處那拔地而起、頂部插入黑色夜空的陡峭岩壁點頭。

「我們不穿過那些山,」艾哈邁德答,手上的韁繩輕輕對著空中一甩示意,「我們要翻過那些山。」

「翻過……那些山……」

「Oui(對)。」

「今晚。」

「Oui.」

「摸黑。」

「Oui.」他嚴肅地重複道,「但沒問題。哈比布,那個fou,那個瘋子,他知道路。他會帶著我們。」

「還好你告訴我這件事。老實說我很擔心,但現在覺得好多了。」

他露出白牙,迅速對我一笑。接下來哈雷德發出信號,我們開始動身,慢慢形成一個縱隊,隊伍綿延將近一百米。十人走路,二十人騎馬,十五匹馬馱負重物,還有十隻山羊。我注意到納吉爾沒騎馬,深感過意不去。這麼會騎馬的人在走路,我卻騎在馬上,總讓我覺得荒謬又奇怪。我看著他走在我前方的一片漆黑里,看著他粗而微彎的雙腿規律地擺動著,我暗暗發誓,待會兒第一次休息時,一定要說服他跟我輪流騎馬。最後如我所願,但納吉爾答應得很不情願,騎在馬上時一臉愁苦,憤憤地看著我,只有在我們互換位置,他從石礫小徑上抬頭看我時才露出笑容。

人當然不是騎著馬翻過山頭,而是又推又拉地把馬帶過去,有時還要幫忙抬馬。查曼山脈是阿富汗西南部與巴基斯坦的界山,我們走近那山脈的峭壁底部,赫然發現其實峭壁之間有道缺口,上頭有小路及步道。原本看似光禿禿的平滑岩壁,更靠近看,上面居然有一道道波浪狀的峽谷和一條條裂隙。岩架和表面覆有堅硬石灰而寸草不生的土塊蜿蜒於岩壁上,有些很寬、很平坦,好似人工道路;有些地方卻非常崎嶇又狹窄,馬或人走在上面,每一步都落得戰戰兢兢。而且我們全程都是在一片漆黑之中,搖搖晃晃地在滑跤、拖拉、硬擠下,克服這山壁障礙。

我們這一行人,相較於過去那些浩浩蕩蕩走在絲路上,來往於土耳其、中國、印度的部落隊伍,人數實在很少。但因為正值戰時,我們這樣的人數就變得很顯眼。我們時時擔心會被人從天上看出行蹤。哈德拜嚴格管制燈火,行進途中不準抽煙,不準持火把,不準開燈。第一個晚上,天上懸著一彎新月,但偶爾,滑溜的小路帶我們走進峽谷,光滑的岩石猛然立起,陰影吞沒了我們。在那些倚著黑壁的山徑上,伸手不見五指,整個縱隊在黑漆漆的岩壁縫隙里緩緩前進,人、馬、山羊緊挨著岩石,踉踉蹌蹌地撞在一塊。

就在如此漆黑的某道深窄峽谷的深處,我聽到一聲音調陡然升高的低沉哀鳴。那時我正走在,或者說,滑行在兩匹馬之間。我右手抓著自己的馬韁,左手抓著前面馬匹的尾巴,臉貼著花崗岩壁,腳下的小徑只有我的手掌那麼寬。隨著那聲音拉得越尖越響,那兩匹馬出於同樣的本能,立起後腿,不時因害怕而猛以馬蹄跺地。然後那哀鳴聲突然化為一聲大吼,震動整座山,再化為猛然爆出的一聲可怕尖叫,在我們頭部的正上方回蕩。

我左邊那匹馬在我前方猛然躍起,尾巴隨之從我手中掙開。我想抓回它的尾巴,但黑暗中我沒踩穩,滑倒跪地,臉擦過岩壁而受了傷。我的馬被嚇到了,跟我一樣驚恐,逃跑的衝動使它在狹窄小徑上奮力想往前跑。我仍握著韁繩,且拉著韁繩站起身,但那匹馬的頭再度撞上我,我覺得自己從小徑往後滑。我跌倒,滑行,從小徑跌落,掉入黑漆漆的深淵,恐懼刺入我的胸中,壓碎我的心。我感覺整個人直往下掉,然後「啪」的一聲,我抓在手中的韁繩一緊,止住了墜勢。

我騰空懸在漆黑的深淵之上,感覺自己從狹窄的岩架上一點一點地往下掉,皮革緩緩滑動,發出吱吱聲。我聽到人群大叫,他們全在我上方的岩架上,正努力安撫馬兒,大叫朋友名字以確認他們是否安在。我聽到馬兒害怕得嘶鳴,呼哧噴著鼻息表示抗議。峽谷里的空氣瀰漫著濃濃的尿味、馬糞味、驚嚇的人汗味。我還聽到我的馬奮力想站穩,馬蹄在岩架上猛扒、猛刮,發出一連串清脆的撞擊聲。我猛然省悟,這匹馬雖壯,但踩在脆弱而崎嶇不平的小徑上,很難站得穩,我的重量可能會把它也拖下岩架。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我猛揮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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