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們在奎達等了一個月,漫長的一個月,因出師不利而士氣消沉。這次耽誤是由一位穆斯林游擊隊指揮官造成的,那人名叫阿斯馬圖拉·阿查克扎伊·穆斯林,是坎大哈地區阿查克扎伊人的領袖,而我們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坎大哈。阿查克扎伊人是以養綿羊、山羊為生的牧人部族,原屬於最大的杜蘭尼部族。1750年,現代阿富汗的國父艾哈邁德·沙赫·杜蘭尼讓阿查克扎伊人脫離杜蘭尼人,自成一個部族。這做法符合阿富汗傳統,子部族的規模或力量達到足夠自立的程度時,就脫離母部族自立。這也表示用兵奇詭多變的建國者艾哈邁德·沙赫承認,阿查克扎伊人是不容輕視且必須加以安撫的力量。兩個世紀之後,阿查克扎伊人的地位更高,勢力更大,贏得了名不虛傳的驍勇善戰之名,部族裡的每個男子都隨時聽候領袖差遣,絕無二心。抗蘇戰爭的頭幾年,阿斯馬圖拉將他的人打造成武器精良、紀律嚴明的民兵部隊。在他們的地區,這支部隊成為抗蘇先鋒,驅逐入侵者的聖戰主力。

1985年年底,我們在奎達準備越界進入阿富汗時,阿斯馬圖拉的抗蘇意志開始動搖。這場戰爭非常依賴他的民兵部隊,因此他將他的人撤離戰場,開始與蘇聯人和蘇聯人扶植的喀布爾傀儡政權秘密和談,坎大哈地區的整個抗蘇戰力也隨之瓦解。其他不歸阿斯馬圖拉管轄的穆斯林游擊部隊,例如坎大哈市北方山區的哈德人馬,仍堅守陣地。但他們陷入了被孤立的境地,每條補給線都岌岌可危,易遭蘇聯人截斷。情勢混沌不明,迫使我們只能等待,等待阿斯馬圖拉決定是繼續打聖戰,還是轉而支持蘇聯人。沒有人能預知他會做何選擇。

等待的日子令每個人都煩躁不安,一等就是好幾個星期,大家開始覺得似乎遙遙無期。但我充分利用這空當兒,學會了法爾西語、烏爾都語、普什圖語,甚至通過平常的交談,學到了一些塔吉克、烏茲別克的方言。

我每天騎馬。要馬兒停下或轉向時,我總是改不掉那小丑似的揮舞手腳的動作,但有時我的確可以順利爬下馬,而非被四腳朝天地甩到地上,狼狽下馬。

我每天從一個奇怪的書堆里找書讀,題材包羅萬象,是個名叫阿尤布汗的巴基斯坦人幫我弄來的。我們這群人里,只有他在奎達出生。我們藏身在奎達市郊的養馬牧場,非常安全。他們認為我離開這藏身處太危險,因此阿尤布汗替我從中央圖書館弄了書來。那兒收藏著冷僻但引人入勝的英文書,是英國殖民統治時期遺留下來的。奎達(Quetta)之名來自普什圖語「垮塔」(Kwatta),意為要塞。奎達靠近通往阿富汗的查曼山口路線和通往印度的博蘭山口路線,數千年來都是軍事、經濟要地。1840年英國第一次佔領了這古要塞,但因暴發了傳染病,又有阿富汗人頑強抵抗,英軍戰力大減,不得不撤出此地。1876年英軍再度佔領此地,將這裡打造成印度西北邊境地區首要的英國大本營,牢牢掌控在手。英屬印度境內用來培訓軍官的帝國參謀學院就設在此地,繁榮的經濟重鎮在這個氣勢磅礴、山巒環抱的天然盆地里興起。1935年5月的最後一天,一場毀滅性的大地震摧毀了奎達大部分地區,奪走兩萬人性命,但經過重建後,乾淨、寬闊的林蔭大道和宜人的氣候使它成為巴基斯坦北部熱門的度假勝地。

對我而言,被困在牧場大宅院的那段時間,奎達最大的魅力是阿尤布汗帶給我的書,他隨意挑選的書。每隔幾天,他就會出現在我門口,樂觀開朗地咧嘴而笑,遞上一捆書,彷彿是從考古遺址挖出的珍寶。

於是,我白天騎馬,適應海拔超過一千五百米的稀薄空氣,晚上讀作古已久的探險家的日記、絕版的古希臘經典著作、以古怪觀點批註的莎士比亞著作、以三行詩節隔句押韻法翻譯且譯筆感情異常豐沛的英文版但丁《神曲》。

「有些人認為你是聖典學者。」我們在奎達待了一個月之後,某天晚上,阿布德爾·哈德汗在我房間門口對我說。我合上正在讀的書,立即起身迎接。他拉起我的手,用他的雙手包住,小聲念禱祝福文。我挪椅子給他,他就座,我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他腋下夾著一個用淺黃色岩羚皮包著的包裹。他把包裹放在我床上,舒服地往後坐下。

「在我的祖國,閱讀仍是透著神秘的事,是某些恐懼與許多迷信的根源。」哈德拜說,一臉疲倦,一隻手撫過疲倦的褐色臉龐,「十個男人中只有四人完全識字,女人識字的比例更只有男人的一半。」

「你在哪裡學到……你所學到的東西?」我問他,「比如,你在哪裡把英語學得這麼好?」

「有個很好的英國先生指導過我。」他輕聲笑,臉上因回憶而綻現光彩,「就像你指導過我的小塔里克。」

我拿出兩根線手紙卷小煙捲,用火柴點燃,遞一根給他。

「我父親是部族領袖,」哈德繼續說,「他個性嚴厲,但也公正而聰明。在阿富汗,男人靠本事出任領袖,他們口才很好,善於管錢,碰上必須打鬥時則很勇敢。領袖一職絕不世襲,領袖的兒子若沒有智慧、沒有勇氣或當眾說話的口才,領袖一職就會轉給較有本事的人。我父親很希望我繼承他的職位,繼續他一生的志業,也就是讓族人擺脫無知,確保族人的未來幸福安康。有個四處雲遊的蘇非神秘主義者,一個上了年紀的聖徒,在我出生時來到了我們的地區。他告訴我父親,我長大後會成為我們部族歷史上耀眼的星星。我父親滿心期待這一天,但很遺憾,我未顯露任何領導才華,也沒興趣培養這樣的才華。簡而言之,我讓他失望透頂。他把我送到我叔叔那裡,我叔叔現在人在奎達。那時候,我叔叔是個有錢商人,請了個英國人照顧我,那人成為我的家庭教師。」

「你那時多大?」

「我離開坎大哈時十歲,伊恩·唐納德·麥肯錫先生教了我五年。」

「想必你是個好學生。」我說。

「或許,」他若有所思地回答,「我想麥肯錫先生是個很好的老師。離開他之後的這些年裡,我聽說蘇格蘭人以乖張、嚴厲的作風著稱。有人告訴我,蘇格蘭人天性悲觀,喜歡從陰暗面看事情。我想這即使在某種程度上是真的,也沒告訴我們,蘇格蘭人覺得事情的陰暗面非常、非常有趣。我的麥肯錫先生是個眼神里透著笑意的人,即使他對我非常嚴厲時也是。每次想起他,我就想到他眼裡的笑,而且他很喜歡奎達。他喜歡這裡的山,冬天的寒風。他粗壯的雙腿天生適合走山路,他每個星期都到這些山裡四處走,常常只帶我一個人做伴。他是個懂得如何笑的快樂的人,他是了不起的老師。」

「他不再教你之後呢?」我問,「你回坎大哈了嗎?」

「我回去了,但那不是我父親所希望的光榮返鄉。你知道嗎,麥肯錫離開奎達的隔天,我就在市集,在我叔叔的店鋪外面殺了一個男人。」

「你十五歲的時候?」

「對,我十五歲時殺了一個男人,我第一次殺人。」

他陷入沉默,我思索著那幾個字,「第一次」的分量。

「那件事其實發生得莫名其妙,那是命運的捉弄,是毫無來由的一場架。那個男人在打小孩,那是他的小孩,照理我不該多管閑事。但那是毒打,下手很重,我看了於心不忍。仗著自己是村落領袖的兒子,是奎達有錢商人的侄子,我要那個人別再打小孩。他當然很生氣,當場起了爭執,爭執變成了打架。然後他就死了,胸口插著他自己的匕首,他用來殺我的匕首。」

「那是自衛。」

「對,有許多目擊證人,那事發生在市集的主要街道上。那時我叔叔很有影響力,替我向有關當局疏通,最後安排我回坎大哈。遺憾的是,我殺掉的那個人的家人不肯收我叔叔的償命錢,派了兩個男子跟蹤我到坎大哈。我收到叔叔的示警,先下了手,用我父親的舊長槍殺了那兩個人。」

他再度沉默片刻,盯著我們之間地板上的一個點。我聽到從宅院另一頭傳來的音樂聲,遙遠而模糊。這個宅院有許多房間,以中庭為中心往外輻射出去,那個中庭比哈德在孟買家裡的中庭大,但沒那麼氣派。我聽到水泡般的低沉私語聲和擊鼓般偶爾的大笑聲從較近的幾間房間傳來。我還聽到隔壁房間,哈雷德·安薩里的房間,傳出卡拉什尼科夫AK-47突擊步槍清槍之後,扳起擊鐵,打空槍的聲音,「喀哩喀—喀恰喀」,AK-47的招牌聲。

「那兩次殺人和他們試圖殺我報仇,鑄下了雙方的血海深仇,最終毀掉我家和他們家。」哈德冷漠地說,再度回到他的故事裡。他神情憂鬱,說話時,彷彿光芒正從他下垂的眼睛裡一點一滴默默流逝。「他們幹掉我們一個人,我們幹掉他們兩個。他們幹掉我們兩個人,我們幹掉他們一個。我父親努力想終止這仇怨,但沒辦法。那是個邪魔,讓男人一個接一個著了魔,使每個男人凶性大發,愛上殺人。血仇持續了幾年,殺戮也持續了幾年。我失去了兩個兄弟、兩個叔叔。我父親遇襲重傷,無力再阻止我。然後,我要家人四處散播我已遇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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