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還沒亮,納吉爾就叫醒我,黎明第一道惺忪的陽光射進漸漸退去的夜色里,我們走出門。到了機場,下了計程車,我們看到哈德拜和哈雷德站在國內線航站大廈的入口附近,但我們沒跟他們打招呼。哈德已安排好複雜的行程,會把我們從孟買送到巴基斯坦境內靠近阿富汗邊界的奎達,途中我們會換四種交通工具。他指示我們時時刻刻要表現得像獨行的旅人,而這樣的旅人,絕不該向別人打招呼。我們要與他一同跨越三國邊界,進行一二十項不法活動;要與他一同介入戰爭,介入阿富汗自由穆斯林游擊戰士與強大的蘇聯之間的戰爭。他打算完成他的使命,但也有失敗的心理準備。他已打點妥當,我們之中若有人在任何階段遇害或被俘,絕不會讓人循線摸回孟買。

那是趟漫漫長路,在緘默之中展開。納吉爾一如既往恪守哈德拜的指示,從孟買到卡拉奇的第一段行程中一言不發。但當我們各自住進昌德尼飯店的房間後,過了一個小時,我聽到輕輕的敲門聲。門開不到一半,他就閃身進來,身子往後一頂,關上門。他十分激動,眼睛睜得老大,神色焦慮,近乎狂躁。他表現出來的害怕使我不安,又有些厭惡,我伸手搭在他一邊的肩膀上。

「放輕鬆,納吉爾。瞧你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這讓我很不安,兄弟。」

儘管他不完全理解這些話,他還是看出了我微笑背後的傲慢。他緊咬牙關,露出莫名的決心,皺起眉頭,狠狠地看著我。這時我們已是朋友,納吉爾和我。他已向我敞開心胸。但對他而言,友誼表現在為朋友所做、所忍受的事情上,而不是在朋友共享、喜愛的東西上。面對他的認真嚴肅,我幾乎都是回以戲謔和不在意,因而使他感到不解,甚至難過。諷刺的是,我們其實是差不多陰鬱、嚴肅的人,但他的陰鬱嚴肅太過鮮明,鮮明到讓我把自己從嚴肅中喚醒,激起我惡作劇的念頭,並做出挖苦他的幼稚舉動。

「俄羅斯人……每個地方。」他說得很輕,但鼻息粗重,顯得很激動,「俄羅斯人……什麼都知道……知道每個人……花錢查探所有動靜。」

「蘇聯間諜?」我問,「在卡拉奇……」

「在巴基斯坦的每個地方。」他點頭,側頭往地板上啐了一口唾沫。我不清楚這動作是表示不屑,還是祈求好運。「太危險了!不要跟任何人講話!你去……法魯達館……博赫里市集……今天……saade char baje。」

「四點半,」我重複道,「你要我在四點半到博赫里市集的法魯達館,跟某人見面?是不是這樣?你要我跟誰見面?」

他露出淡淡的苦笑,然後打開門,迅速瞥一眼走廊,隨即閃到門外,就像他進來時那般迅速、無聲。我看手錶,一點鐘。我還有三個小時可消磨。先前為了走私護照,埃杜爾·迦尼給了我一條他獨創的藏錢帶。那帶子以堅韌、防水的乙烯基塑料製成,比一般藏錢帶寬了幾倍,貼著肚子纏在腰上,最多可放十本護照和大筆現金。到卡拉奇的第一天,那帶子里裝了四本我的護照。第一本是英國護照,用來購買機票、火車票,還有應付住房登記;第二本是全新的美國護照,哈德拜要我用它進入阿富汗執行任務;另外兩本是瑞士、加拿大護照,以防萬一用得上。裡頭還有一萬美元的應急現金,也是我接下這趟危險任務的部分酬金。我把這條厚厚的藏錢帶系在腰上,用襯衫蓋住,將彈簧小折刀插進褲子後面的刀鞘,出門去熟悉這城市。

天氣炎熱,比平常暖和的11月天還熱,不合時節的一場小雨使街上冒出蒸騰的熱氣,眼前一片霧蒙蒙。那時候卡拉奇是個緊繃而危險的城市。儘管情勢如此緊繃,也正因為這樣,卡拉奇才成為做生意的好地方。來自不下五十個國家的外國人湧入卡拉奇的咖啡館和飯店,個個懷著犯罪、冒險之心。

在某種意義上,我和他們是同類,和他們一樣前來劫掠,和他們一樣要從阿富汗的戰爭中牟利。但與他們為伍教我不舒服。三個小時里,我從某餐廳來到某飯店,再換到某茶館,坐在想大發橫財的成群外國人附近或當中。他們的談話圍著自己的利害打轉,令人心寒。其中大部分人開心地推斷,阿富汗戰爭還有好些年才會結束。

他們談到「經濟作物」——違禁品和黑市商品的暗語。在巴基斯坦、阿富汗的整條邊界上,這類貨物需求很大。香煙,特別是混合煙絲的美國煙,在開伯爾山口的賣價比已然高漲的卡拉奇煙高了十五倍。各種藥物的販賣利潤也逐月遞增,雪衣奇貨可居。有個膽子很大的德國盜匪從慕尼黑開了一輛賓士卡車來到白沙瓦,車上載滿了德國陸軍多出來的高山制服,還搭配著整套保暖內衣褲。他賣掉了那批貨,包括那輛卡車,獲利四倍。買家是個受西方諸強權和機構(包括美國中情局)支持的阿富汗軍閥。那批厚重的冬衣從德國經奧地利、匈牙利、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土耳其、伊朗,千里迢迢運到巴基斯坦,最後卻沒發給在冰天雪地的阿富汗山區作戰的穆斯林游擊戰士,反倒存放在那位軍閥位於白沙瓦的倉庫里,打算等戰爭結束後再使用。這個叛教徒和他的小股部隊待在安全要塞里保存實力,盤算著別的部隊擊退蘇聯軍隊之後再出動部隊奪權,坐收戰爭的果實。

這個軍閥有中情局注入大筆資金,又不惜高價買進物資,對卡拉奇的外籍機會主義者而言,代表了一個新商機。得知這個新商機後,他們個個摩拳擦掌,想進場大賺投機錢。那個下午,關於那個大膽的德國人和他那一卡車高山制服的故事,我就聽到了大同小異的三個版本。那些外國人替一批批罐頭食品、一包包拉絨羊毛、一貨櫃又一貨櫃的引擎零件、整倉庫滿滿的二手酒精爐、一批批從刺刀到榴彈發射器的各式武器尋找買家,敲定買賣後,就在自己的圈子裡轉述這故事,就像著了魔,近乎對淘金的狂熱。每個地方,每個聊天場合,我都聽到那惡毒而令人憤慨的話,如口頭禪般掛在每張嘴上的話:只要這戰爭再打上一年,我們肯定會發大財……

我苦惱、沮喪,很想大叫發泄,便走進博赫里市集的法魯達館,點了一杯顏色鮮艷的甜飲,名字就叫法魯達甜飲。這飲料甜得叫人發膩,由白麵條、牛奶、玫瑰花香料和其他幾種糖漿調製而成。孟買董里區哈德拜家附近的費爾尼館同樣以美味的法魯達飲品而聞名,但比起卡拉奇法魯達館供應的這款著名甜飲就遜色多了。有人把高高一杯透著粉紅、紅、白顏色的甜奶端到我右手旁,我以為那是侍者,抬起頭想致謝,結果發現是哈雷德·安薩里,他捧著兩杯飲料。

「看起來你似乎需要比這還烈的東西,老哥。」他說,面帶微笑,淺淺而哀傷的微笑,然後在我旁邊坐下,「怎麼回事?出了什麼問題嗎?」

「沒事。」我嘆口氣,回以微笑。

「別這樣,」他堅持,「說來聽聽。」

我望著他那坦率、沒有心機的帶疤臉龐,頓時想起哈雷德了解我更勝於我了解他。我在想,如果我們兩人角色互換,換成他如此心事重重地進入法魯達館,我會注意、明白他碰上了多大的麻煩嗎?大概不會。哈雷德常常一臉陰鬱,我大概不會特別注意到他的心煩。

「哎,只是小小地反省自己而已。我出外查看了一番,到你告訴我的部分茶館、餐廳,到黑市販子和傭兵常出沒的某些地方,了解了一下。結果很讓我沮喪。這裡有許多人希望這場戰爭永遠打下去,根本不在乎誰會丟掉性命或誰在殺人。」

「他們在賺錢,」他聳聳肩,「那不是他們的戰爭。我本來就不期待他們關心。現實就是如此。」

「我知道,我知道,不是錢的問題。」我皺起眉頭,尋找合適的語句,而非尋找教我說出那些語句的情緒,「只是,如果你想界定什麼是病態、真正病態的人,你做出的事可能比那些希望戰爭打得更久的人還糟糕。」

「而……你覺得……簡直就是同流合污……簡直就和他們一樣?」哈雷德輕聲問道,低頭望進他的杯子。

「或許是,我不知道。你知道的,如果我在別的地方聽到別人這樣說,我連想都不願意想。我如果不在場,如果不是自己正在做同樣的事,我不會心煩。」

「並不完全一樣。」

「是完全一樣,差不多一樣。哈德付錢給我,所以我和他們一樣在發戰爭財,而且我把新東西偷偷帶進一場狗屁戰爭里,這一點和他們沒啥兩樣。」

「而你或許已開始問自己到底在這裡幹什麼?」

「那也是。如果我告訴你我還是一頭霧水,你相信嗎?老實說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接這任務。哈德要我當他的美國人,我照辦,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

我們沉默片刻,在生意興隆的法魯達館裡各自啜飲冷飲,聆聽周遭的喧嘩聲和嘰嘰喳喳的談話聲。有台手提大收音機正在播放烏爾都語的浪漫情歌。我聽到附近顧客的交談,用到三或四種語言。我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麼,甚至也無法聽出他們在用哪種語言交談:俾路支語、烏茲別克語、塔吉克語、法爾西語……

「好吃!」哈雷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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