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對靈魂而言,海洛因是麻痹感官的水槽。漂浮在吸毒後迷幻的死海上,沒有痛感,沒有悔恨或羞愧,沒有罪惡感或哀痛,沒有抑鬱,沒有慾望。那沉睡的世界進入並包圍生命的每個原子,了無生氣的寂靜與平和,驅散恐懼與苦痛。思緒像海草一般漂蕩,消失在遠方灰暗的夢境里,無人知曉而縹緲不定的夢境。肉體向低溫麻木屈服:無精打採的心微微跳動,呼吸慢慢降為胡亂的低語。涅槃般沉沉的麻木使四肢動作遲滯,沉睡著往下,往更深處滑行,滑向一片空白,滑向全然而永恆的迷幻狀態。

這化學藥物帶來的解脫和宇宙中的其他東西一樣,以光為代價。吸毒者首先失去的光是眼中的光彩。吸毒者的眼睛,暗淡無光如古希臘雕像的眼睛,如被錘過的鉛,如死人背上的彈孔。接下來失去的光是慾望之光。吸毒者把他們的渴望製成棒子,用來擊死慾望,也用這同一把武器,擊死了希望、夢想與榮耀。生命的其他光芒全都失去之後,最後一個失去的光芒是愛之光。吸毒者遲早會陷入最深的迷幻中,寧可拋棄他所愛的女人也不能不吸毒;每個無可救藥的吸毒者遲早會變成逃亡的惡魔。

我升起,我漂浮,被舉起,浮在湯匙裏海洛因的表層液體上,而那湯匙大如房間。迷幻麻痹之筏漂行在湯匙里的小湖上,而在我頭部上方交叉的椽木,似乎在它們的對稱關係中藏著一個答案,某種答案。

我盯著那些椽木,心知答案就在那裡,那答案或許能拯救我。我的眼睛如被錘過的鉛,我再度閉上眼,失去那鉛。有時我醒來,有時我非常清醒,清醒到想再吸食那讓人麻木的毒品。有時我清醒到能記起一切。

阿布杜拉沒有葬禮,因為沒有遺體可供他們,供我們,埋葬。他的遺體在暴動中消失了,如毛里齊歐的遺體那般消失了,如突然發光而耗竭的恆星,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和其他人將普拉巴克的遺體扛到河邊的火葬場。我和他們跑過數條街道,和他們一起扛著裝飾了花環的普拉巴克的小小身軀奔跑,嘴裡念誦著上帝的名字,然後我看著他的遺體在火光中燃燒。火葬後,哀痛的情緒瀰漫在貧民窟的每條小巷裡,哀悼他的親友逐漸聚集。我無法待在那裡。他們站在幾星期前普拉巴克舉行婚禮的地方附近,某些小屋的屋頂仍垂掛著破爛的婚禮彩帶。我跟卡西姆·阿里、強尼、吉滕德拉、基尚·芒戈說了幾句話,然後離開,騎車到董里區。我有一些問題要問阿布德爾·哈德汗大人,如哈桑·奧比克瓦坑中的東西般盤踞在我心中的問題。

納比拉清真寺附近的那棟房子大門深鎖,悄然無聲。清真寺前院或商店街上的人沒人能告訴我他何時離去,何時會回來。我既沮喪又生氣,只好騎車去找埃杜爾·迦尼。他的房門沒關,但他的僕人告訴我,他離開孟買去度假了,幾星期後才會回來。我去了護照工廠,看到克里須納跟維魯正在辛勤工作。他們證實,迦尼丟給他們幾個星期的工作和資金,告訴他們他要去度假。我騎車去哈雷德·安薩里的公寓,一名值勤守衛告訴我,哈雷德人在巴基斯坦。他不知道那個個性陰鬱的巴勒斯坦人何時會回來。

哈德的黑幫聯合會的其他成員,同樣很巧地突然全不在孟買。法里德在迪拜,索布罕·馬赫穆德將軍在克什米爾。我到凱基·多拉布吉家敲門,沒人應門,每扇窗子都拉下了窗帘,房內一片漆黑。在我印象中,拉朱拜每天都一定要到他在要塞區的計賬室,而這時他去了德里探望生病的親戚。就連第二階層的老大和主要助手也不在孟買,或沒空見我。

留下來的人是孟買各地的黃金推銷員、貨幣快遞、護照接頭人,全都客氣而友善。他們的工作步調和例行作業似乎沒變,和我的工作一樣穩固。每個車站、交換中心、珠寶店,與哈德的帝國接頭的其他點,都預料到我會前去。已有人留下指示,要我盯著黃金販子、貨幣工作人員,以及負責買、偷護照的街頭掮客。我不確定那是不是對我的肯定,肯定我可以在聯合會停擺時獨挑大樑,還是說他們認為我在他們的布局裡無足輕重,因而無須給我任何解釋。

不管是哪個原因,我在這城市裡覺得孤單得要命。我在一個星期內失去了普拉巴克、阿布杜拉這兩個最熟的朋友,因而失去了心靈地圖上標記我所在位置的符號。在某些方面,個性和身份就像由我們的人際關係所繪成的街道圖上的坐標值。以所愛之人和愛他們的理由為參照點,我們知道了自己是誰,也界定出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我曾是時空上的一個點,阿布杜拉的狂野兇狠和普拉巴克的快樂善變都在此點上交會。然後,我飄浮起來,且不知為何,因為他們的死,我失去人生的坐標,隨之不安而又驚訝地領悟到,我已極度依賴哈德和他的黑幫老大聯合會。我與裡頭大部分人士的互動似乎很生疏,但我懷念他們在這座城市時所帶來的安全保障,幾乎就和我懷念那兩位死去朋友的相伴一樣深。

我很憤怒。我花了一會兒才理解那憤怒,才領悟到哈德拜是我憤怒的根源和禍首。我把阿布杜拉的死怪在他頭上,怪他沒保護阿布杜拉,沒救阿布杜拉。我無法相信我所愛的朋友阿布杜拉就是殘酷的狂人薩普娜,但我相信阿布德爾·哈德汗與薩普娜及那些兇殺案件有關。此外,我覺得他離開孟買是背叛了我,像是他丟下我一個人……獨自面對……這一切。這當然是可笑的想法,太自我膨脹。事實上,仍有數百名哈德的手下在孟買工作,我每天和他們之中的許多人打交道。但我仍然覺得他背叛、遺棄了我。一股由懷疑與強大恐懼形成的寒意開始襲來,朝著我對哈德汗情感的核心蔓延。我仍愛他,仍對他懷著孺慕之情,但他不再是我尊敬的英雄,不再是完美無瑕的英雄。

曾有位穆斯林游擊戰士告訴我,在我們的一生中,命運會賜予我們每個人三位導師、三個朋友、三名敵人、三個摯愛。但這十二個人總是不以真面目示人,總要等到我們愛上他們、離開他們,或與他們對抗時,才能知道他們是其中哪種角色。哈德是那十二人之一,但他的偽裝一向最高明。在那些被遺棄的憤怒日子裡,在我哀痛的心日益麻木而絕望時,我開始把他視為敵人——我深愛的敵人。

隨著一件又一件交易,一樁又一樁犯罪,日復一日,我的意志、目標、希望,都蹣跚著步向深淵。莉薩·卡特努力想與昌德拉·梅赫塔、克利夫·德蘇薩簽約,最終如她所願。為了她,我出席了簽約儀式,以她合伙人的身份在合約上籤下我的名字。那兩位製片人很看重我的加入,我是他們取得哈德汗黑幫黑錢(未開掘而幾乎取之不竭的資源)的安全渠道。那時候,他們未提及這層關係,但那是他們決定與莉薩簽約的主要因素之一。合約上載明,莉薩和我為三大製片廠提供外籍的「資淺藝術家」,即他們所謂的臨時演員,報酬與傭金的支付設定為兩年。

簽完約後,莉薩陪我走到摩托車處,我的車停在臨海大道的海堤邊。我們一起坐在幾年前我的心灌滿叫人沒頂的海水時,阿布杜拉伸手搭上我肩膀的那個地點。莉薩和我都成了孤單之人,最初我們如孤單之人那樣交談,談著零碎的怨言和從自己心中的自言自語剪下的段落。

「他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經過長長的沉默後她說,「所以他才給我那筆錢,以防萬一。我和他談過那個,談過被人殺死的事。你知道在伊朗的那場戰爭,還有伊拉克的那場戰爭嗎?他好幾次死裡逃生。那深深刻在他的腦海里,我很確定。我想,他是在求死,因為他逃離了那場戰爭,拋下了朋友和家人。而一旦到了那一刻,如果那一刻真的來了,他希望像那樣結束一生。」

「或許。」我回答她,望著那壯闊而冷漠的大海,「卡拉說過,我們每個人一生中都曾試圖自殺幾次,而且遲早會如願。」

莉薩大笑,因為我的這些話出乎她的意料,但那大笑最終化為一聲長嘆。她低下頭,任風撥弄她的頭髮。

「烏拉那件事,」她輕聲說,「一直折磨著我,林。莫德納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我每天都會翻所有的報紙,尋找關於他的消息,他們或許找到了他的消息。那很怪……毛里齊歐的事,你知道嗎,讓我難過了幾個星期。我走在街上、讀書或入睡時,總是哭個不停,每一次吃飯都覺得噁心反胃。我一直想著他的屍體,停不下來……那把小刀……烏拉把那小刀插進他身體時會有的感覺。那一切如今漸漸走遠了。但那還在,你知道的,還在我內心深處,只是不再教我發狂。就連阿布杜拉,我不知道自己是受了驚嚇還是逃避現實,還是什麼,反正我不……讓自己想起他。那像是……像是我接受了那件事。但莫德納的影響越來越嚴重。我忍不住會一直想到他。」

「我也看到了他,」我呢喃道,「我看到了他的臉,而當時的我根本不在那家飯店裡。那很糟。」

「我該打她一頓的。」

「烏拉?」

「對,烏拉!」

「為什麼?」

「那個……狠毒的……賤女人!她把他丟在那裡,任由他被綁在那個房間里。她給你惹來麻煩,給我惹來麻煩,還有……毛里齊歐……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