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彎彎的眼睛,像珀修斯的劍 ,像飛鷹的翼,像貝殼波浪起伏的殼緣,像夏天的尤加利樹葉。

印度人的眼睛,是舞者的眼睛,世上最漂亮的眼睛,以率直而毫無心機的專註,盯著僕人捧在她們面前的鏡子。我雇來為普拉巴克和強尼的婚禮表演的舞者已穿上舞衣,外面披著樸實的披巾。貧民窟入口附近的一間茶鋪已經清空客人,供她們使用。她們在裡面為髮型和妝容做最後的修飾,動作極為嫻熟利落,嘰嘰喳喳地興奮交談。垂掛於門口的棉布,在金黃燈光照射下透出些許光亮,透出令人興奮的模糊身影,使擠在門口的人更想一探究竟。我守在門外,防止好奇的群眾入內。

她們終於準備好,我掀開棉布,來自電影城歌舞隊的十名舞者現身。她們身穿傳統緊身短袖外套,裹著紗麗。她們的舞衣很炫麗,有檸檬黃、寶石紅、孔雀藍、翡翠綠、夕陽紅、金黃、品藍、銀白、乳白、橘紅等顏色;發束、假髮辮、耳環、鼻環、項鏈、上腹鏈、手鐲和踝環等飾物在燈籠與燈泡照耀下閃閃發亮,叫眾人看得目不轉睛,身子微顫。每個沉重的踝環上帶有數百個小鈴鐺,舞者開始搖擺身子,慢慢走過默默讚歎的貧民窟民眾,銀鈴清脆的撞擊聲是標示她們腳步的唯一聲音。然後她們開始唱:

Aaja Sajan, Aaja

Aaja Sajan, Aaja

到我身邊,我的愛人,到我身邊

到我身邊,我的愛人,到我身邊

走在她們前面和旁邊的群眾大聲叫好。一隊小男孩搶在跳舞女郎面前,清除崎嶇小路上的石頭或小樹枝,用棕櫚葉把地掃乾淨;其他年輕男子走在舞者旁邊,用細藤編織的西洋梨形大扇替她們扇風。小徑的更前面是連同舞群一起雇來的樂隊,他們穿著紅白色制服,安靜地走向婚禮台。普拉巴克和帕瓦蒂坐在一邊,強尼·雪茄和席塔坐在另一邊。普拉巴克的父母基尚和魯赫瑪拜從桑德村趕來參加這盛事。他們打算在這城市待上整整一個月,住在普拉巴克貧民窟小屋旁的小屋。他們與庫馬爾、南蒂塔坐在檯子前面。一幅巨大的單朵蓮花畫佔據他們後方的空地,彩色燈光在頭頂上縱橫交錯,猶如發亮的藤蔓。

舞群唱著情歌,緩緩走近那空地,同時停下,跺腳。她們原地轉身,順時針方向旋轉,動作整齊劃一。手臂動作優雅如天鵝頸,手與手指翻轉如迎風飄揚的絲巾。然後她們突然跺腳三次,樂師以奔放而令人陶醉的風格,奏起本月最受歡迎的電影情歌。樂隊周邊的每個人都大聲叫好,女郎翩翩舞進許多人的無數夢境。

那些夢裡,沒有幾個是我的夢。我僱用這些女郎和樂師時,事先並不知道他們打算為普拉巴克的婚禮做什麼表演。昌德拉·梅赫塔向我推薦他們,告訴我他們向來是自己設計節目的。昌德拉求助於我的那筆黑市交易,已長出地下果實。通過他,我結識了電影界里想要黃金、美元與證件的其他人。過去幾個月,我更常走訪電影製片場,為哈德拜賺了越來越多的錢。這種關係帶有某種雙方各取所需的互惠特質:能與惡名昭彰的黑社會老大在安全距離下拉上關係,電影界人士覺得高興,而哈德拜本人對電影界的魅力也並非無動於衷。普拉巴克婚禮的兩個禮拜前,我找上昌德拉·梅赫塔,請他找舞群替婚禮助興時,他以為普拉巴克是哈德拜底下的重要人物。因此,他不只花時間,還特別花心思,親自挑選出一批最能歌善舞的女郎,再搭配一隊最好的製片場樂師。

最後呈現在眾人眼前的這場表演,讓孟買市最淫靡的夜總會經理看了也要大聲叫好。樂隊演奏了本季最受歡迎的十大歌曲,久久才結束。每首歌演奏時都有女郎唱歌跳舞,以情色挑逗的表演凸顯每句歌詞的弦外之音。數千名鄰居和賓客參加這場貧民窟婚禮,有些人看了雖然高興,卻感到驚駭而反感;但這有點邪惡的演出對大部分人來說很受用,尤其是普拉巴克和強尼。而我,首次看到這些未經官方審查版本的舞蹈,淫猥程度教我大開眼界,隨即對印地語電影里常看到的那些更淫穢的手勢有了新的認識。

我送強尼·雪茄五千美元當結婚賀禮。他想在納迦爾海軍區的貧民窟,也就是他媽媽懷他的那個地點附近買間小屋,這筆錢夠他了卻這樁心愿。納迦爾是合法貧民窟,在那裡買間小屋,意味著從此不必再擔心被逐出棲身之所。他將有個安穩的家,可以在那裡繼續當他的非正式會計和稅務諮詢顧問,為周遭幾個貧民窟的數百個工人和小商家服務。

我送給普拉巴克的禮物,是他那輛計程車的所有權。經過一番咬牙切齒、比手畫腳地殺價,小計程車行的老闆終於把那車賣給我。為了買下那輛車及其行車執照,我付出高於行情的錢,但錢對我沒有意義。那是不義之財,而不義之財從指縫間溜走的速度,比辛苦賺的正當錢更快。人如果瞧不起自己賺錢的方式,賺來的錢就沒有價值。人如果無法用錢改善自己家人和心愛之人的生活,錢就沒有意義。此外,基於對傳統禮節的尊重,我在交易結束時,用印度商界那句最禮貌、最惡毒的罵人話好好損了計程車行老闆:祝你生十個女兒,每個女兒都有好歸宿!因為除非家財萬貫,十個女兒的嫁妝肯定叫人傾家蕩產。

普拉巴克收到這禮物時,既高興又興奮,他那為了像個正經新郎而擺出的莊重模樣,瞬間化為興高采烈的叫喊。他猛然站起,跳了幾下他那抽送臀部的淫猥舞蹈,然後想到婚禮的嚴肅,又乖乖坐回新娘子身邊。舞台前方擠成一團的男子轉身而舞,我加入其中,直跳到汗水淋漓、薄襯衫像淺水區的海草貼在身上為止。

那天晚上我回到住處,想起維克蘭的婚禮場面大不相同,不禁笑了起來。維克蘭娶莉蒂比普拉巴克和強尼娶那對姐妹早了兩天。維克蘭不顧家人激烈,甚至偶爾動粗的反對,選擇公證結婚。面對家人的淚眼懇求,他回以一句老掉牙的話:這是現代印度,老兄。他公然拒絕家人為他計畫已久的、滿是繁文縟節的古老印度教婚禮,令他的家人難以接受。因此,這對新人承諾白頭偕老、相愛不渝時,只有他妹妹和媽媽,連同莉蒂這邊的少數朋友在旁觀禮。沒有音樂,沒有燈光,沒有舞蹈。莉蒂身穿赤金色套裝,頭戴金色大草帽,帽上飾有蟬翼紗玫瑰。維克蘭穿及膝黑外套、黑白相間的織錦背心,還有銀色緄邊的加烏喬(阿根廷高原上的牧人)牧人褲,戴著他心愛的帽子。典禮幾分鐘就結束了,接著,維克蘭和我把他悲傷難抑的母親半攙扶地帶到等著她的車裡。

那天,在他們婚禮結束後,我開車送維克蘭和莉蒂到機場。他們打算到倫敦之後,在莉蒂家人面前再辦一次公證婚禮。維克蘭趁著莉蒂打電話回家,跟她母親確認班機抵達時間的機會,對我做了番掏心的剖白。

「謝謝你在我護照上幫的忙,老哥。」他咧嘴而笑,「在丹麥被判的吸毒罪其實微不足道,卻可能讓我陷入麻煩,yaar。」

「沒什麼。」

「還有那些美元,你替我們弄到很好的匯率。我知道你給了特別優待,yaar,回來後我要好好回報你。」

「那好。」

「你知道的,林,你真該定下來了,老哥。我不是要詛咒你什麼的,我只是以朋友的身份,以像兄弟般愛你的朋友的身份,跟你說這事。你就要栽個大跟頭了,老哥。我有不好的預感。我……我覺得你好像該定下來了。」

「定下來……」

「對,老哥,那就是重點,yaar。」

「什麼……重點?」

「人生,全為了那個。你是個男人,那是男人該做的事。我不是要管你的事,但你還不知道這道理,有點悲哀。」

我大笑,但他仍然綳著嚴肅的臉。

「林,男人就得找個好女人,找到了,就要贏得她的芳心,然後贏得她的尊敬,珍惜她的信賴。然後,只要兩人活著,就得本著初衷珍惜那份信賴,直到兩人都死掉為止,人生的意義就是這個。這是世上最重要的事,這是男人之所以為男人的意義,yaar。男人贏得好女人的芳心,贏得她的尊敬,讓她對你信賴不渝,才算是真男人。做不到這點,就不是男人。」

「這話該說給狄迪耶聽。」

「哎,老哥,你還沒搞懂。對狄迪耶而言,那也是一樣,只是對他而言,他得去找到、愛上一個好男人。我們每個人都一樣。我想告訴你的是,你曾經找到一個好女人,你已經找到她了。卡拉是個好女人,老哥。而且你贏得了她的尊敬。她跟我說過一兩次,老哥,說那次霍亂和在貧民窟的所有事。你那個紅十字會式的作風讓她傾倒,老哥。她尊敬你!但你不珍惜她對你的信賴,你不相信她,林,因為你不相信自己。我替你擔心,老哥。像你這樣的男人,像你和我這樣的男人,沒有好女人做伴,根本是自找麻煩,yaar。」

莉蒂走近。他眼裡的嚴肅堅定慢慢消失,換上他轉頭看她時的深情表情。

「我們的飛機在廣播登機了,林。」她說。她的笑容比我預期的還要感傷,因此我也難過了起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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