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偽造證件者和買賣舊護照的走私販子把用過的護照稱為「書」。這類護照得經過查核,才能交給黑市販子販賣或使用。把個人護照賣給我們經紀人的癮君子、逃犯或窮外國人,都有可能是在自己的國家或他國犯下重罪的通緝犯。不少走私販子因此被捕。他們買了護照,予以變造,出任務,結果卻在外國機場被捕,因為護照的原持有者因殺人、搶劫或各種走私罪名遭到通緝。為確保客戶滿意,以及自家走私販子的安全,埃杜爾·迦尼要求,買來或偷來的每個新護照都得接受兩道檢核。

孟買國際機場有個海關官員有權使用機場計算機,他負責第一道把關工作。迦尼命人將需要查核的每本護照,其發照國、護照號碼、原持有人姓名都寫在一張紙上,在那位官員指定的時間和地點交給他。紙上所列出的護照,凡是在計算機里已特別標註的,他就劃掉。一兩天後,那官員交回那張紙。那些受到特別標註的護照,有部分是因為原持有者已被宣布為國際通緝對象,有些則是因為原持有者被列為嫌犯:曾參與非法毒品、軍火買賣,或具有使安檢人員不安的政治因素。不管是什麼原因,受到特別標註的護照就不能在黑市販賣,或供迦尼的走私販子使用。

受到特別註記的護照仍然有用處。可以拆掉騎縫線,取下可用的部分,充當其他護照的空白頁。在印度境內,這類護照還有其他用途。外國人住進飯店時得出示護照,供飯店人員在C表格上登錄,但每個城市總有些地方對於護照與持有者間的吻合程度查核得並不仔細。對這類飯店而言,只要是護照都沒問題。帶著這種經特別註記的護照,雖然不能到印度以外的地方,卻能在印度境內四處走動,不用擔心被抓,讓樂於與人為善的飯店經理能符合最起碼的法律規定。

經過海關人員查核、未經特別標註的護照,則送到第二道檢驗關卡:各航空公司的辦公室。各大航空公司也存有一份特別標註的護照清單,從信用評等不佳或詐騙過航空公司,到搭乘飛機時涉及動粗的任何事故,凡是有不良記錄者,其護照名字和編號都會被列入其中。走私販子干不法勾當時,理所當然想避開航空公司人員、海關人員或警方的注意,總希望自己被當成一般旅客,只引來例行的草草關注。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凡是經計算機特別標註的護照,對走私販子來說都是一張廢紙。埃杜爾·迦尼在孟買大部分的大型航空公司辦公室安排了人,由他們查核我們買進的護照編號和姓名,彙報受到特別標註的護照。通過這兩道關卡的安全護照,比所有到手護照的一半還少,之後會被賣掉或供哈德拜的走私販子使用。

購買迦尼非法護照的顧客,主要有三大類。第一類是經濟難民,也就是因為饑荒而被迫離開家園,或為了過更好的日子而前往他國的人。有想到德國工作的土耳其人,想到義大利工作的阿爾巴尼亞人,想到法國工作的阿爾及利亞人,想到加拿大和美國工作的幾個亞洲國家的人。一戶人家或者是好幾戶人家聯合,有時甚至是整個村子湊集各人微薄的所得,集資向埃杜爾買一本護照,送一個特別寵愛的兒子,到他們所憧憬的美好地方。到了當地,那人工作償還借款,最後買本新護照,讓其他年輕男女可以過來。護照價格從五千到兩萬五千美元不等。哈德拜的銷售網每年賣出約一百本這種貧窮護照,扣除所有固定成本後,他一年獲利超過百萬美元。

政治難民是第二大宗客戶。迫使他們逃亡國外的往往是非常嚴重的動亂。他們是戰爭的受害者,是族群、宗教、種族衝突的受害者。有時,動亂是立法促成的:一九八四年,英國決定於十三年後將香港歸還中國時,數千名未獲承認為英國公民的香港人一下子成為潛在客戶。放眼全世界,不管什麼時候,都有兩千萬難民住在難民營或庇護所。生意太多,埃杜爾·迦尼的護照生意經紀人應接不暇。政治難民買一本新護照,要價一萬到五萬美元不等。走私進戰區所涉及的風險越大,逃出戰區的需求越高,要價就越高。

埃杜爾非法護照生意的第三種客戶,是從事非法活動的人。有時候,這些和我同類的人,如偷竊犯、走私者、職業殺手等,會需要新身份以逃避警方的追緝。但大部分情形下,埃杜爾·迦尼的特殊客戶,是那種比較有可能去蓋監獄、抓人入獄的人,而最不可能是在獄中服刑的人。他們是獨裁者、軍事政變領袖、秘密警察,以及在個人罪行曝光或貪腐政權下台時不得不潛逃出境的貪腐政權官員。我親自經手過一個烏干達的逃犯,他盜取了一百多萬美元。那是國際貨幣機構撥出來興建基礎公共設施的經費,包括興建一所兒童醫院的經費。結果,他沒蓋成那所醫院,還把生病、受傷和垂死的孩童運到一處偏遠的營地,任他們自生自滅。我安排在扎伊爾的金沙薩與他見面,那人付我二十萬美元,買了一本毫無瑕疵、絕不會出問題的瑞士護照,以及一本從未用過的原版加拿大護照,安全地飛到委內瑞拉。

阿布杜拉在南美、亞洲、非洲的經紀人,和支持垮台「獨裁」政權的盜用公款者、拷問者、重要官員、嚴格執行軍紀的軍官搭上關係。跟他們打交道帶給我的憤怒與羞愧,更甚於我在哈德拜底下做過的其他事。當我還年輕、還是自由之身時,我曾替報紙和宣傳手冊撰文。我花了數年工夫研究、揭露那類人所犯的罪行。為了替那些罪行的受害者討回公道,我站上抗議的最前線,投身約一百場的警方暴力衝突。而現在,與這類人打交道時,我仍感到些許往日的仇恨和叫人窒息的憤怒;但我所熟悉的歲月已然消逝,那個帶著革命理想的社會運動人士,早已把理想埋葬在海洛因和犯罪中。而且我還是個通緝犯,列名懸賞的通緝犯。我是幫派分子,每天都和哈德拜的黑幫聯合會為伍。因為聯合會出手相救,我才能脫離獄中的折磨。

因此,我在哈德拜的組織里恪盡職責,協助那些殺人如麻的魔頭逃過被處決的命運。他們當權時處決了許許多多的同胞,最後失勢,被自己的同胞判死刑,卻因我相助,逃過一死。但我不喜歡這工作,不喜歡他們,也讓他們知道我不喜歡。每一次交易我都儘可能壓榨他們,惹得他們暴跳如雷,而我則從那種憤怒的反應中得到些許慰藉。那些罔顧人權的傢伙還討價還價,叫我怒不可遏。要他們拿出刮自民脂民膏的錢,還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但最後,他們全都讓步,同意我們的條件。最後,他們付出大把鈔票。

在哈德拜的組織里,似乎沒有人和我一樣憤怒或羞愧。這世上大概沒有哪群人比職業犯罪者更痛恨政治和政治人物。在他們眼中,所有政治人物都是無情且貪腐的,所有政治體制都偏袒有權有勢的有錢人,欺壓無力反抗的窮人。久而久之,在某種意義上,我漸漸認同他們的觀點,因為讓他們產生那種觀點的事情我也親身體驗過。牢獄生涯已讓我對侵犯人權有了切身的體驗,法庭每日的判決,更證實了我們對法律的認知:不管在哪個國家,哪種制度底下,有錢人總是能用錢讓司法天平倒向他們。

另外,哈德拜組織里的犯罪分子,展現了讓諾斯底教派 信徒也欣羨不已的「人人平等」作風。他們不管客戶的膚色、信仰、種族或政治立場,詢問客戶的過去時絕不予以評斷。不管對方有多純真或多邪惡,他們都只問一個問題:你有多急著要?答案決定價格,每個付錢買了護照的客戶,從此重生,過去的歷史和罪惡在成交那一刻一筆勾銷。沒有哪個客戶更好,也沒有哪個客戶更壞。

埃杜爾·迦尼做生意唯利是圖,完全不管道德是非,滿足軍閥、傭兵、盜取公共財產的人和殘酷施刑者的需要,絲毫不覺得良心不安。放空一切道德使他們每年凈賺約兩百萬美元。對於這收入的來源或得到這樣的收入,埃杜爾·迦尼從不覺得良心不安,但在花掉這些錢方面,他卻迷信宗教。保住惡人性命所賺到的每一塊錢,都用於一項難民拯救計畫,那是哈德拜制訂的計畫,為了安置因戰爭而流離失所的伊朗人與阿富汗人。每有軍閥或其黨羽買走一本護照,就代表替伊朗、阿富汗難民買了五十份護照、身份證或旅行證。因此,在心靈迷宮中,命運喜歡圍繞著貪婪和恐懼,獨裁者付出了高額費用,拯救了許多因獨裁而遭逢不幸的人。

克里須納和維魯把他們變造護照的本事全部傳授給我,一段時間後,我開始實際下場,為自己試做美國、加拿大、荷蘭、德國及英國護照,創造新身份。我的功夫沒他們好,而且永遠也趕不上他們。高明的偽造者是藝術家,他們的藝術眼光必須涵蓋刻意創造的污痕,好讓假護照的每一頁都顯得逼真自然,就和變造或做出來的細節一樣毫釐不差。他們創造的每一頁都是一幅迷你畫,具體而微地體現他們的藝術才能。印章稍稍蓋歪的角度或隨意蓋成的模糊印跡,對這些迷你油畫來說很重要,就像大畫家的肖像畫中,玫瑰垂下的形狀、位置和顏色也很重要。不管是以怎樣高明的技藝完成,那效果始終都孕育自藝術家的直覺,而直覺是不可言傳口授的。

我能幫的,就只是替每本新出爐的護照編造歷史。從外國人那裡弄來的舊護照,裡面的旅行記錄往往有幾個月,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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