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名面帶微笑的僕人開門,引我進入房間,示意我不要出聲,這其實是多此一舉。房間里音樂開得震天價響,我即使大叫,都不可能有人聽到。他將雙手窩成茶碟狀,做出舉杯喝茶的動作,問我要不要喝茶。我點頭。他輕輕帶上門,留下我和埃杜爾·迦尼在房間。肥胖的他站在呈大弧形往牆外突出的挑高窗前,看著外面開闊的景緻:屋頂花園、晾曬綠黃色紗麗而絢麗耀眼的陽台、銹紅色的鯡骨狀屋頂。

房間很大。三座精緻的枝形吊燈靠金色粗懸鏈拉著,從挑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懸鏈四周的天花板上滿布華麗的圓花飾。靠近主門的房間一頭,有張長餐桌和十二張高背柚木椅。一座紅木大餐具櫃與餐桌平行,靠牆擺放,兩端與餐桌切齊,餐具櫃頂上有面巨大的玫瑰紅鏡子。餐具櫃旁邊有高及天花板的落地大書櫃,佔據了整面牆。與書櫃相對的長牆壁上開了四個高窗,窗外可見下方行道樹懸鈴木的最上層樹枝,以及帶來陰涼的樹葉。房間中央,書櫃牆和高窗之間,設為辦公區。一張柚木、皮革船長椅,面朝正門擺放,搭配一張巴洛克式的大書桌。房間另一頭布置為休閑區,有幾張坐卧兩用皮革長沙發和深扶手椅。長沙發後方的牆上,開了兩個弧形大凸窗,亮麗的陽光從窗外射入,使這兩個凸窗成了房間里最搶眼的地方。兩個凸窗各安了落地窗,可通到外面的寬陽台,陽台上可看到科拉巴龍蛇混雜區的屋頂花園、萬國旗般的晒衣情景、平常不會注意到的獸形滴水嘴。

埃杜爾·迦尼站在那裡,一邊聆聽從嵌入書牆的昂貴音響中高聲放出的音樂,一邊跟著哼唱。那嗓音和音樂很熟悉,我專心回想了一會兒,想起演唱者是盲人歌手,也就是我應邀受哈德拜款待,和他初結識的那個晚上,在舞台上表演的歌手。眼前放的歌,不是我腦海里浮現的那首,但歌曲中的激情和力量立即感動了我。那激動、令人揪心的合唱結束時,我們靜靜站著,心中情感澎湃,一時之間,屋中人的聲響和下方街道上的嘈雜聲,似乎都聽而不聞。

「你知道他們?」他問,沒有轉過身來。

「對,他們是盲人歌手,我想。」

「沒錯。」他說,混合了印度式悅耳的抑揚頓挫和BBC新聞播報員的腔調。我開始喜歡他的混合腔調。「我喜歡他們的音樂,林,比我所聽過來自其他文化的任何歌都還喜歡。但我得說,在這份喜愛的深處,我感到害怕。我每天在家時都會放他們的歌,每次聽,我都覺得是在聽自己的輓歌。」

他還是沒有轉過來面對我,我仍站在那長房間的中央附近。

「那……肯定讓人很不安。」

「不安……」他輕聲說,「沒錯,讓人不安。告訴我,林,你覺得一個高明而偉大的行動,是否就可以讓我們原諒催生出該行動的上百個錯誤和失敗?」

「這……很難說。我不是很清楚你的意思,但我想那取決於那造福了多少人、傷害了多少人。」他轉身面對我,我看到他在哭。淚水從他的大眼睛中不斷迅速滑落,流過圓滾的臉頰,流到他絲質長襯衫的肚子上,但他的聲音平靜而從容。

「我們的馬基德昨天遇害,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皺起眉頭,相當震驚,「遇害?」

「對,遭人殺害。在他自己的家裡,像畜生一樣被人分屍。身體被砍成好幾塊,棄置在那棟房子的許多房間里。有人用他的血在幾面牆上寫上薩普娜這名字。警察認為是追隨薩普娜的狂熱分子乾的。對不起,林,請原諒我在你面前落淚,我擔心這個不法生意已經危害到我。」

「沒,沒關係,我……我改天再來。」

「不要介意。你人已經在這兒了,哈德拜也急著找你,要開始行動。讓我們喝點茶,我會重新打起精神,然後我們,你和我,去考察護照生意。」

他走到音響那裡,抽出盲人歌手的錄音帶,放進金色的塑料卡匣里,走過來,塞進我手裡。

「我要你收下,當作我送你的禮物。」他說,眼眶和臉頰的淚水仍未乾,「我不該再聽他們的歌了,我覺得你會喜歡聽。」

「謝謝。」我低聲說。這禮物叫我一頭霧水,幾乎就和馬基德的死訊差不多。

「別客氣,林。來,一起坐下。我想,你去了果阿,你認識我們的年輕打手安德魯·費雷拉嗎?如果認識,那你應該知道他是果阿人。我為薩爾曼和桑傑工作時,他常跟他們一起去那裡。你們應該找個時間一起去那裡,他們會帶你去看些特殊風光,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話。說說看,去果阿這一趟如何?」

我回答他,努力想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交談上,但腦海里一直想著馬基德,死去的馬基德。我說不上喜歡他,甚至不能說信任他。但他的死,他的遇害,令我震驚,讓我感到某種奇怪、興奮的不安。他被人殺了,如埃杜爾所說,被人分屍,死在他位於朱胡區的房子,也就是我們一起研討、他教我認識黃金和黃金犯罪活動的那棟房子。我想起那棟房子,想到它的海景、鋪著紫色瓷磚的游泳池和淡綠色的禮拜室。馬基德每天在禮拜室跪下他老朽的膝蓋,以濃密的灰白眉毛碰觸地板。我記得他暫停授課、前去禮拜時,我坐在禮拜堂外面,也就是游泳池附近等他。我記得我凝望紫色的池水,喃喃的祈禱聲沉沉飄過我身邊,飄進泳池邊垂向池子、迎風搖擺的棕櫚樹葉中。

我再度覺得自己步入陷阱,覺得有個非我行為和意志所能左右的命運在牽引著我,彷彿星相本身只是一個超大牢籠的外觀,那牢籠謎一般地自行旋轉,自行重新調整,直到命運為我保留的那一刻到來為止。有太多事是我不懂的,有太多事是我不願去問的。在這個相互關聯而有所隱瞞的網路中,我感到興奮,危險與恐懼的氣味充塞我的感官。那叫人心跳加速、精神為之一振的興奮異常強烈,直到一小時後,我進入埃杜爾·迦尼的護照工作室,我才有辦法將全部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和我們共處的時光上。

「這位是克里須納,這位是維魯。」迦尼說,介紹我認識這兩位矮瘦的黑皮膚男子。他們倆長得很像,讓我覺得他們可能是兄弟。「這一行有許多專家,許多男女行家有偵探般明察秋毫的眼力,還有外科醫生自信平穩的指上功夫。但以我在偽造業待了十年的經驗,斯里蘭卡人,如我們的克里須納和維魯,偽造功夫全世界首屈一指。」

聽了這番讚美,那兩人開心地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無瑕的牙齒。他們長得很俊俏,五官標緻,近乎秀氣,柔和的輪廓和曲線搭配和諧。我們在那大房間隨意走看時,他們繼續忙手邊的工作。

「這是燈箱。」埃杜爾·迦尼解釋,揮動他肥胖的手,指向長桌。燈箱頂上有數個白色不透光玻璃,強光從燈箱里射出。「克里須納是我們最厲害的燈箱師。他一頁頁檢視真護照,尋找水印和隱藏的圖紋,藉此,他便能在我們需要的地方複製出那些效果。」

克里須納在研究一本英國護照的資料頁,我彎下腰,越過他的肩膀看他工作。一組複雜的波浪狀線條從那一頁頂端往下延伸,越過照片,直到那一頁底部。克里須納正在旁邊的另一本護照上,用細字筆在換過的照片邊緣畫出一模一樣的波浪狀線條。他利用燈箱,將兩個圖紋上下疊放,查看不符之處。

「維魯是我們最出色的刻印師。」埃杜爾·迦尼說,引我到另一張長桌邊。桌子後部的某個架子上,有更多排成數排的橡膠印章。

「維魯能製作任何印章,不管圖案多精細。簽證印、出入境印、特殊許可印,我們需要的,他都能辦到。他有三台新的廓形切割機,用來複刻印章。這三台機器花了我好多錢,我得從德國進口,一路運來;為了讓這些機器通過海關,進到我的工作室,不受到任何刁難,我又花了將近兩倍的錢。但我們的維魯技藝高超,他經常不用我那些漂亮的機器,偏愛用手刻出新印章。」

我看著維魯在一個空白的橡膠模板上刻新印。他按照原件(雅典機場的出境印)的放大照片,在模板上描摹,用解剖刀和珠寶商的銼刀刻出新印章。蘸上印泥試印,發現幾處小瑕疵。瑕疵都修掉後,維魯用乾濕兩用砂紙磨掉印章的一角。這刻意磨出的瑕疵,使印出來的印子在紙頁上顯得真實而自然。刻好的印章放進已擺了數十個印的印章架上,等著新變造的護照出爐時派上用場。

埃杜爾·迦尼帶我參觀了整間工作室,向我介紹了計算機、複印機、印刷機、廓形切割機、庫存的特殊羊皮紙和印墨。看完第一次來該看的東西後,他主動表示可順道載我回科拉巴。我婉拒,問他可否讓我留下,跟那兩位斯里蘭卡偽造師傅多相處一段時間。他似乎很滿意我的學習熱誠,也或許只是驚喜。他離開時,我聽到他沉重的嘆息,痛失友人的悲痛再度佔據他心頭。

克里須納、維魯和我喝茶、聊天,一連三小時沒停。他們雖不是兄弟,但都是泰米爾族斯里蘭卡人,來自賈夫納半島的同一個村子。泰米爾之虎游擊隊(泰米爾民族解放之虎)和斯里蘭卡政府軍之間的戰爭,將他們的村子夷為平地。兩人的家人幾乎都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