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替阿布德爾·哈德汗賣命,是我第一次真正學習組織性犯罪。在那之前,我不過是個鋌而走險的傢伙,幹些愚蠢、懦弱的事,好滿足愚蠢、懦弱的海洛因癮,然後亡命天涯,靠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買賣賺取微薄傭金。那些事雖然算犯罪,而且有些是重罪,但在我拜哈德拜為師之前,我從來都稱不上是個罪犯。在那之前,我是個犯過罪的人,卻不是罪犯,這兩者之間是有差別的。那差別,一如人生中大部分事情的差別,在於動機和方法。在阿瑟路監獄所受的折磨,給了我跨過那條界線的動機。比我還精明的人,走出那監獄後,可能會立刻逃離孟買。我沒有,我不能那樣做。我想知道是誰讓我身陷牢獄,為什麼要那麼做。我要報仇。最萬無一失、最快速的報仇方法,就是加入哈德拜的幫派。

他指導我作姦犯科之術(首先就是把我派到那位巴勒斯坦人哈雷德·安薩里身邊,學黑市貨幣買賣),讓我知道如何才能成為我從未試過或想過的角色:職業罪犯。感覺不賴。在幫派兄弟的保護圈裡,感覺還真不賴。我每天搭火車到哈德拜的住所,在哐當作響的火車上跟其他小夥子一起,把身子探出車門,任炎熱的干風吹拂,心中滿是狂野、不顧一切地自由馳騁的快感。

哈雷德,我的第一位導師,他把自己的過去放在眼裡的聖殿之火中,且以一塊塊破碎的心添旺火勢。我在獄中,在戰場上,在走私販子、傭兵和其他流亡者廝混的巢穴里,見識過哈雷德這類的人。他們有某些共同之處:他們兇狠,因為最深的悲哀里藏著某種兇狠;他們坦率,因為他們遭遇里的真相不容他們說謊;他們憤怒,因為他們忘不了過去,或無法原諒過去。他們也很孤單。我們大部分人都假裝生命中的時刻是可以與人分享的,差別只在於偽裝得成功或失敗。但對我們每個人而言,過去是座無人島,像哈雷德那樣不知不覺被流放到孤島的人,則永遠擺脫不了孤單。

哈德拜向我上頭幾堂課時,跟我說了哈雷德的一些過去。我得知,哈雷德在三十四歲時失去了所有親人。他的父母都是知名學者,在巴勒斯坦的獨立建國運動中相當活躍。父親死在以色列獄中,母親、兩個姐妹、姑姑叔伯、外公外婆,全死於黎巴嫩夏提拉的大屠殺 。哈雷德在突尼西亞、利比亞、敘利亞受過巴勒斯坦游擊隊訓練,在許多衝突區參與了數十場作戰,戰鬥生涯長達九年。但他母親和難民營所有受難者的慘死,讓他崩潰了。他的法塔赫組織指揮官看出他崩潰的跡象和可能帶來的危險,因而解除了他的軍職。

儘管他仍把巴勒斯坦建國大業掛在嘴邊,但事實上,他已失去任何目標,只執迷於他所受的痛苦和他要帶給別人的折磨。游擊隊中有位資深戰士認識哈德拜,在他的引薦下,哈雷德轉移陣地來到孟買,被黑幫老大納入旗下。哈德拜聯合會的常任成員賞識這位巴勒斯坦年輕人的學識、語言能力和忠心,不斷提拔他。夏提拉事件三年後,我遇見哈雷德·安薩里時,他已經掌理哈德拜的黑市貨幣買賣,這個職位也讓他進入聯合會。離開阿瑟路監獄後不久,我覺得自己已經夠強壯,學習個一整天也沒問題,於是這位滿懷仇恨、孤單、帶著戰爭傷疤的巴勒斯坦人,開始對我授課。

「有人說錢是萬惡的根源。」我在他公寓與他碰面時,他告訴我。他的阿拉伯話和印地話都講得相當好,英語也帶著濃濃的紐約腔、阿拉伯腔和印地腔。「其實不然,正好相反。錢不是萬惡的根源,惡才是所有錢的根源。世上沒有乾淨的錢,在某種程度上,所有的錢都是髒的,因為沒有乾淨的賺錢方法。有人付你錢,就表示有人在某個地方正因此而受苦。為什麼幾乎每個人,甚至從未因其他任何事情犯過法的人,都樂於到黑市多換到一兩塊錢,我認為這就是原因之一。」

「你是靠這一行吃飯的。」我說,很想知道他如何回答。

「所以?」

「所以,你對這一行有什麼看法?」

「完全沒看法,反正就是這樣。受苦是事實,說沒受苦是在騙人。我先前就跟你說過了,世間的事就是這樣。」

「但毫無疑問,有些錢附帶較多的苦,」我鍥不而舍地說,「有些錢較少。」

「錢只以兩種方式出現,林——你的錢和我的錢。」

「或者,就眼前情況來說,哈德拜的錢。」

哈雷德笑了。那是短暫而悲傷的笑,他只能發出這樣的笑。

「沒錯,我們替阿布德爾·哈德汗賺錢,但我們所賺的錢,有一部分會歸我們所有。我們願意繼續玩下去,就是因為所賺的錢里有那麼一小部分歸我們所有,不是嗎?好了,我們正式開始。為什麼會有金錢的黑市交易?」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換個方式問。」哈雷德微笑。他有一道粗疤,從左耳下方的喉嚨開始,划過臉上,直到嘴角。因為那道疤,他的微笑顯得左右不對稱,叫人看了心裡發毛。那有疤的半邊臉完全不笑,意味著當他竭盡所能地和顏悅色時,另外半邊臉就顯得很嚇人,或很痛苦。「在銀行,一美元只能換十五或十六盧比,為什麼我們可以用,比如說,十八盧比,買遊客的一美元?」

「因為我們可以用高於十八盧比的價錢賣出去?」我回答。

「很好。那我們為什麼能這麼做?」

「因為……我猜,有人想用那價錢買。」

「答對了。但我們要賣給誰?」

「聽著,我頂多就是安排遊客和黑市的傢伙碰面,然後抽成。我不清楚那些美元接下來會跑到哪裡去,我從來就沒想那麼多。」

「黑市之所以存在,」他慢慢說,彷彿在偷偷透露私人秘密,而非商業真相,「是因為合法市場管得太嚴。拿現金這個例子來說,政府和印度儲備銀行掌控合法市場,但他們管得太嚴。問題全出在貪婪和管制上,這是促成商業犯罪的兩個基本因素。光有其中任何一個因素,還不足夠。只有貪婪、沒有管制,或有管制而沒有貪婪,都不會有黑市。以餡餅皮為例,人們對餡餅皮的利潤貪得無厭,但如果烘焙餡餅皮沒受到嚴格管制,就不會出現蘋果卷的黑市。政府嚴格管制污水排放,但沒有人貪圖污水的利潤,因此不會有水的黑市。當貪婪碰上了管制,黑市就應運而生。」

「你在這方面想得真深入。」我下個結論,笑了出來,但很佩服且由衷地高興,因為他想讓我認識金融犯罪的本體論,而非只是介紹金融犯罪的方法供我入手。

「沒什麼啦。」他謙虛地說。

「不,我是說真的。哈德拜叫我來這裡時,我以為你會給我一些數據的表格,你也知道,今日匯率之類的,然後叫我自己去闖。」

「噢,我們很快就會談到匯率之類的東西。」他再度微笑,聽來很有美國味。我知道他年輕時在紐約留過學,哈德拜跟我說他在那裡過得很愉快。那份愉快,似乎還有一小部分殘存在他拉長的圓唇母音和其他的美式用語里。「但首先得了解理論,才能在實務上獲利。」

哈雷德接著解釋,印度盧比是受管制的貨幣,不能帶出印度,在印度以外的全世界任何地方也都無法合法兌換為美元。由於人口眾多,印度每天有上萬的生意人和旅行者出國。這些人只准帶金額有限的美元出境,他們可以把一定金額的盧比換成美元,其他盧比得換成旅行支票。

管制落實在許多方面。若某人想出國,在合法的額度內要把盧比換成美元時,得向銀行出示護照和機票。銀行出納員確認機票上的出境日期,在機票和護照上蓋印,表示這些文件的持有者已獲准以盧比兌換合法額度的美元。一次出國只能兌換一次,旅行者沒有合法渠道換更多美元。

在印度,幾乎人人床底下都藏有一些黑錢,從工人未向稅務局申報的數百盧比工錢,到犯罪所得積累的數十億盧比都有。黑市經濟的規模之大,據說幾乎有合法經濟的一半。手上有數千或數十萬未申報盧比的人,如許多印度商務旅行者,都無法用那些錢購買合法的旅行支票,因為銀行或稅務局始終想知道那些錢的來源。因此,唯一的選擇,就是向黑市金錢販子購買美元。在孟買,每天有相當於數百萬盧比的美元、英鎊、德國馬克、瑞士法郎和其他貨幣在黑市買賣。

「我拿一萬八千盧比,向一名遊客買了一千美元,而銀行的匯率是十五比一。」哈雷德總結道。「那個遊客很高興,因為比起到銀行換,他多換了三千盧比。然後我以兩萬一千盧比的價錢把那些美元轉賣給印度生意人。那個生意人很高興,因為他用無法申報的黑錢買到美元。然後我把三千盧比放進公基金,再用一萬八千盧比跟另一個遊客買來一千美元。黑錢交易的核心,就是這個簡單的方程式。」

為了找到遊客,鼓動他們換錢,哈德拜的黑幫聯合會僱用了一批人,包括街頭掮客、導遊、乞丐、飯店經理、旅館服務員、餐館老闆和服務員、店家老闆、航空公司行政人員、旅行社、酒吧老闆、妓女和計程車司機。掌握他們的動向是哈雷德的職責之一。每天早上,他打電話給所有往來的對象,制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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