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亮不久,那群舍監就叫醒我們,碰到他們已走到跟前而還在睡覺的人,就一棍打下去。我清醒,而且已經準備好,但還是挨了一棍。我憤怒地綳起臉,立刻跳起,但馬希什再度攔住我。我們按照嚴格的形狀規定折好毯子,在靠我們的這一端放置成堆。獄警從外面打開大鋼門,我們魚貫走出寢室,聚集準備刷牙洗臉。矩形格局的沐浴區有點像是高出地面的空游泳池,或是用石頭圍起而乾涸的池塘,沐浴區一端有個鑄鐵大水槽。我們走近時,一名囚犯打開大槽基部的閥,立即有股小水流從水管流出,水管從水槽約小腿高度的位置伸出。他迅速爬上鋼梯,坐在水槽頂上觀看。眾人沖向水管,捧著淺鋁盤,在小水流下接水。水槽邊擠了上百人,各自使勁往前推擠,想擠到水管前。

我看著那些人用少得可憐的水梳洗,想等人群變少時再上前。有些人有肥皂可用(二十人中有一人有肥皂),打算抹上肥皂後,再回去水管前取更多水。我靠近水管時,水槽幾乎已經空了。我用盤子接下涓滴流下的一些水,卻發現水裡竟然有數百隻像蛆的蟲在蠕動。我趕緊把盤子里的水倒掉,一臉嫌惡,旁邊幾個人見狀大笑。

「水蟲,兄弟!」馬希什說,拿著盤子接水,盤裡滿是蠕動、扭動的半透明蟲子。他把滿是這蠕動玩意兒的盤中水,往胸前、背後倒下,伸到管子下又接了一盤。「它們住在水槽里。水位低時,水蟲就會從水龍頭大量流出,兄弟!但沒事。它們不會傷你,不會像卡德馬爾寄生蟲那樣咬你。它們只會落下來,然後死在冷空氣里,你瞧?其他人為了接到較少水蟲的水,爭先恐後搶著先用。但如果等人少再用,雖然水蟲多,但水也多。這樣比較好,不是嗎?來吧。Challo!(動手!)你最好快接點水,如果你想在明天早上之前洗個澡的話。就是這樣,兄弟,我們無法在大寢室里洗,那是舍監專有的特權。他們昨晚讓你在那裡洗,因為你身上有不少血。但你絕不可能再在那裡洗。我們用寢室里的馬桶,但不在那裡洗澡。你只能在這裡洗,兄弟。」

我端著盤子,在水量越來越少的水管下接水,然後把滿是蠕動蟲子的水倒往胸前和背後,就像馬希什剛剛所做的。我和我認識的所有印度男人一樣,在牛仔褲里穿了短褲,也就是普拉巴克在村子裡跟我說的外內褲。我脫掉牛仔褲,把另一盤滿是蠕動蟲子的水,倒進短褲的前部。舍監開始用棍子打人,把我們趕回寢室時,我已在不用肥皂的情況下,靠著滿是蠕蟲的水,把身體洗得極儘可能地乾淨了。

在大寢室,我們蹲了一小時,等獄警來早點名。蹲了一段時間,我們的腿都痛得無法忍受。但任何人只要想伸展或伸直腿,都會招來巡邏舍監狠狠一棍。我在隊伍中一動不動,不想讓他們得意地看到我屈服於疼痛。但當我專註苦撐得滿頭大汗、閉上眼睛時,竟又沒來由挨了一棍。我作勢要站起來時,馬希什再度出手攔阻,要我別動。接下來的十五分鐘內,我耳朵又挨了一記、兩記、三記,這下子我火了。

「過來!」我大叫,站起來,指著最後一個打我的人。那個舍監身形巨大且極肥胖,不管是敵是友都叫他大個子拉胡爾,他長得比這寢室里大部分人都高。「我要拿那根鳥棍子,把它插進你屁眼裡,直往上捅,直到我在你眼睛見到那棍子為止!」

寢室里陡然間鴉雀無聲,沒有人動。大個子拉胡爾瞪著我。他那張大臉的表情,一副小人得志的盛氣凌人樣,叫人看了生氣。慢慢地,所有舍監開始聚過來挺他。

「過來!」我用印地語大喊,「來啊,英雄!放馬過來!我等著!」

突然間,馬希什和五六名囚犯起身圍住我,抓著我身體往下按,要我蹲下去。

「拜託,林!」馬希什憋著嗓子說,「拜託,兄弟,拜託!坐下去,拜託!聽我的話,拜託!拜託啦!」

頃刻之間,他們按著我雙臂和雙肩,而大個子拉胡爾和我四目相對,那是一種摸清楚對方兇狠程度的眼神對峙。他輕蔑地咧嘴,笑意漸漸消失,眼神顫動,顯露敗下陣的跡象。他和我心知肚明,他怕我。我不再抗拒獄友的攔阻,任由他們把我往下拉,蹲回地上。他急急向後轉,出自本能反應地打了蹲在地上最靠近他的受刑人一棍。寢室里的緊繃化解,點名重新開始。

早餐是一大塊用粗麵粉做的薄煎餅,我們小口喝水配著吃,只有五分鐘用餐時間。然後,舍監押我們出寢室。我們穿過幾個乾淨得一塵不染的院子,到了一條寬闊的林蔭道,林蔭道兩邊是圍籬環繞的場地。舍監要我們在那裡,在早上的陽光下蹲著,等著理髮。理髮師的木凳擺在一棵大樹的樹蔭下。新犯人依序讓一名理髮師剪頭髮,然後讓另一名理髮師用摺疊式的剃刀修剪門面。

等理髮時,我們聽到幾聲喊叫,是從理髮師院子附近某個用圍籬圍住的場地里傳出的。馬希什輕推我,點頭要我瞧。十名牢房舍監把一名男子拖進鐵絲圍籬另一頭空蕩蕩的圍場里。那男子兩隻手腕、腰部系著繩子,脖子上緊緊套著皮革粗項圈,項圈的搭扣和金屬環上也系了繩子。兩組舍監抓著系在他手腕上的繩子使勁往前拉,他則極力抗拒。那男子很高很壯,脖子和炮管一樣粗,厚實的胸膛和背部上,一條條肌肉層疊凸顯。他是非洲人,而且是我認識的傢伙。他就是哈桑·奧比克瓦的司機拉希姆,那個我在皇家圓環附近從暴民手中救出的男子。

我們靜靜看著,感到十分緊張,呼吸急促。他們連拖帶拉把拉希姆帶到圍場中央,附近有塊高、寬各約一米的大石塊。他掙扎、抵抗,但徒勞無效。更多舍監加入,帶來更多條繩子。拉希姆的雙腿叉開。每條系在手腕上的繩子,各有三人使出全身力氣拉。他的雙臂被人極力往左右兩邊拉,叫我擔心會給硬生生扯下。他的雙腿張得異常地開,顯得很難受。其他男子拉著系在皮項圈上的繩子,把他的身體拖向大石塊。幾名舍監利用繩子把他的左臂拉得綳直,將手和前臂放在大石塊上。拉希姆趴在大石塊旁,另一手臂也被另一組舍監拉得綳直。然後,其中一名舍監爬上大石塊,往拉希姆左手臂上一跳,兩腳重重一踩,手臂被反向折斷,軟骨和骨頭髮出讓人不忍一聽的嘎吱聲。

他無法尖叫,因為喉嚨上的項圈勒得太緊,但他的嘴巴張開,然後閉上,而我們則在心裡替他無聲吶喊。他的雙腿開始抽動、痙攣。一股劇烈顫抖傳遍他全身,最後止於他頭部的急速搖晃。若非剛剛的事太駭人,那急速搖晃的頭大概會很逗笑。幾名舍監把他拖轉一百八十度,將他的右臂放在大石塊上。同一個舍監爬上石塊,邊爬邊和拉緊繩子的其中一個朋友講話。停頓了一會兒之後,他用手指擤鼻子,抓抓自己的身體,縱身跳上右臂,右臂應聲反向被折斷。拉希姆昏了過去。牢房舍監用繩子纏上他的兩隻腳踝,把他拖離圍場。他的雙臂,在他身體後面,啪嗒啪嗒地在地上拖行,松垂無力,了無生氣,像塞滿沙子的黑色長襪。

「看到了吧?」馬希什附耳低聲說。

「為什麼要那樣?」

「他打了一名牢房舍監。」馬希什小聲回答,口氣裡帶著驚嚇。

「這就是為什麼我先前會攔住你,他們會這樣整人的。」

另一個人俯身靠過來講話,講得很快。

「而且,在這裡,不保證會有醫生來治,」他低聲細氣地說,「或許有醫生,或許沒有。那個黑人或許會活下來,或許活不了。打舍監,絕沒有好下場。」

大個子拉胡爾朝我們走來,竹棍靠在肩膀上。他在我身邊停下,竹棍往下揮,懶懶地打了我背後一棍,然後朝著等待的人龍另一頭走去,邊走邊大笑。笑聲響亮而殘酷,但也軟弱而虛假。那大笑糊弄不了我,我聽過那種大笑,在世界另一頭的另一個監獄裡。我很了解那種大笑。殘酷是懦弱的一種表現,殘酷的大笑是懦夫置身人群時哭的方式,弄痛別人則是他們悲痛的方式。

蹲在人龍里等理髮時,我注意到前面那人的頭髮里有虱子在爬,身體不由得往後一縮。從早上醒來,我一直覺得癢。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那是卡德馬爾寄生蟲的叮咬、鋪在地上睡覺的毯子質地太粗糙,還有夾道鞭打時打出的許多傷口所造成的。但我往下一個人的頭髮上瞧,也看到白色蠕動的虱子在爬。這下我才知道我身上和頭髮為什麼癢。我轉頭看馬希什,他頭髮里也有虱子在爬。我伸手往自己的頭髮一抓,往掌心瞧,上面果然有白色、狀如螃蟹的小蟲,多到一眼數不清。

是體虱,他們逼我們用來當睡墊的毯子布滿體虱。突然間,身上的癢變成像是有蟲子在身上爬,教我寒毛直豎,而我知道那噁心的害蟲布滿我全身。理完頭,走回大寢室時,馬希什跟我解釋,這些叫作謝普佩什(sheppesh)的體虱是什麼樣的東西。

「謝普佩什體虱超可怕,兄弟。這小小的鬼東西到處都有。因此,那些舍監才要求有專屬毯子,睡在寢室專屬的一頭。那邊沒有謝普佩什體虱。來,看著我,林,我教你該怎麼治它們。」他脫下T恤,把內里朝外翻,抓著領口處的肋狀縫線,把縫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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