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科拉巴警局拘留室二樓,堅韌鋼門的後方,有四間大囚室。一條走廊連接這四個房間,房門全開在走廊的同一邊。走廊另一邊隔著鋼網,可俯瞰警局的四方院。樓下還有囚室,卡諾之前就被關在一樓的某間囚室里。只關押一兩夜的短期犯,關在一樓。可能在科拉巴拘留室待上一星期或更久的人,則走那金屬梯,或像我一樣被拖上金屬梯,通過滑拉式鋼門,進入地獄的前廳。

鋼門後面沒有門。四間囚室,每一間都經由假拱門進出。假拱門比一般房子的門道稍寬一些,每間囚室大約九平方米。走廊寬僅容兩名男子擦肩錯身而過,長約十六米。走廊盡頭有男用小便斗與鑰匙狀蹲式馬桶各一個,都沒有門。小便鬥上方有一個水龍頭,用來梳洗及飲用。

四間囚室和走廊,若擠上四十個男人,那種不舒服還可忍受。結果,第一天早上,我醒來時,發現一共關了兩百四十人。那地方就像個蜂巢、白蟻丘,一大群蠕動的人體緊挨在一塊,手或腿活動的空間小得可憐。馬桶里的大便堆到及踝高,尿池滿了出來。屎尿的惡臭陣陣傳來,直到走廊的另一頭。又濕又悶的雨季空氣里,充斥著呻吟聲、竊竊私語聲、談話聲、抱怨聲、大叫聲,還有每隔幾小時犯人發火發出的尖叫聲。我在那裡整整待了三星期。

第一間囚室,也就是我第一晚過夜的那間囚室,只關了十五人。那囚室距廁所的惡臭最遠,室內乾淨,有地方可躺下。住在那裡的人都是有錢人,有錢到可以賄賂警察毒打任何一個想擅自擠進這囚室的人。這囚室,人稱泰姬瑪哈,住在裡面的人,被稱作pandrah kumar,也就是十五位王子。

第二間房關了二十五人。從他人口中得知,他們全是竊賊,先前已至少坐過一次牢,隨時可能為了保住自己在囚室里的地盤,用下流的手段偷襲別人。他們的房間,人稱ahal,意為小偷之窩,他們則被稱作kala topis,意為黑帽子(類似蘭吉特的麻風病人),因為在惡名昭彰的阿瑟路監獄,判刑確定的竊犯得穿囚服、戴黑帽。

第三間房擠了四十個人,肩挨著肩靠牆坐著,輪流到房間中央的小空地上舒展筋骨。他們沒有第二間房裡的人兇惡,但自傲且積極。他們死守自己坐的小小空間,竭力抵禦新來者的入侵。他們時時處於壓力下:每天至少有一人打輸,把地盤讓給更兇狠的新來者。但第三間房最大的容量是四十人,且很少超過那上限,因而那間房被稱作chaaliss mahal,意為四十人之窩。

第四間房,按照拘留室里的俗語,稱作dukh mahal,也就是受苦之屋,但許多人偏愛用科拉巴警察替這最後一間囚室所取的名字:偵察室。新關進來的人,首度穿過鋼門走進長廊時,有時在第一間房碰運氣。那房間十五個人的每個人,還有走廊上的不少小跟班,會站起來,把他推開,用言語威脅要他滾開,大叫著下一間房!下一間房,混蛋!扭動的人體,拚命把那人往走廊更裡面擠,那人可能會想進第二間房。這時,如果那間房裡沒有人認識他,碰巧有位在門口附近的人會猛然出手,打他的嘴。下一間房!這時,忐忑不安的那人,被推著往走廊更裡面移動,如果想進入第三間房,會遭到站或坐在第三間房門口的兩三個人拳打腳踢。下一間房!下一間房!這個新來者被人一路推擠到第四間房——偵察室時,會被當作是老朋友般受到熱切的歡迎。進來,朋友!進來,兄弟!

有些人蠢得以為自己真受歡迎,一進去才知誤上賊船。擠在那又暗又臭房間的五六十個人,立即圍上來打,把他們的衣服剝得精光。搶下來的衣服按照領取者名單分配掉,那名單是根據嚴謹而不斷調整的尊卑順序擬出來的。誤上賊船者,身上每個凹洞都會被徹底搜索,好找出首飾、毒品或錢。凡是值錢的東西,都交給偵察室的老大。在我被關押的那幾個星期里,最後一間房的老大是個壯碩如大猩猩而沒有脖子的男子,髮際線與他濃眉的距離,只比拇指厚度稍大一點點。新來者收到又臟又破的衣物(搶到新衣物者所丟棄的衣物),用以蔽體。這時候,他們有兩條路可走:離開這房間,走到擠得無法想像的走廊里,跟住在那裡的上百人爭奪地盤,或者加入偵察室群體,等待其他新來的倒霉鬼受騙進來,大肆掠奪。根據我在那三星期里所觀察到的,每五個在最後一間房被毒打、搜刮一空者,大概有一人會選擇第二條路。

就連在走廊里也有尊卑之別,也有小小立足之地的爭奪,也有跟人動粗耍狠強奪別人地盤的事。靠近前門而距廁所較遠的地方,地段最好;但就連飄著惡臭,屎尿溢到地板上,爛泥般黏糊作嘔的走廊盡頭,也有人為了爭奪屎尿爛泥里堆積較淺的方寸之地大打出手。

那些被迫待在走廊盡頭,被迫每日每夜站在及踝深的屎泥堆中的人,有一些最後會因不支倒地而死掉。我在那裡時,就有一人死在拘留室里;另有幾個人被抬出去時,狀態已幾近於我覺得根本不可能喚醒的昏死狀態。其他人訴諸暴戾之氣,得以在這個混凝土蟒蛇的腸子里,一分又一分、一小時又一小時、一米又一米、一天又一天、一個人又一個人地往前推進到可以站立、活下去的地方,直到這條巨蟒將他們從鋼嘴吐出來為止。

我們一天只能吃到一餐,每天下午四點供餐。大部分時候是木豆和拉餅,或者是加了稀薄咖喱醬的米飯。清晨也有一些茶和一片麵包。警察在鋼門處發食物,囚犯有心排成兩條整齊的人龍,井然有序地走往鋼門後方,然後離開。但人群的擁擠,飢餓的難耐,少數人的貪心,使每次領餐都一團混亂。許多人沒拿到食物,餓了一天或更久。

我們每個人進拘留室時,都會收到一隻扁鋁盤。那盤子是我們唯一合法的隨身物品。沒有刀叉——用手吃;沒有杯子,喝茶時把茶舀入盤子里,嘴巴貼著淺淺的茶水吸著喝。但盤子還有其他用途,首先是用來製作臨時的應急爐。把兩隻鋁盤折成V字形,充當架子,上面就可以放第三個鋁盤。在兩個折彎的鋁盤之間,扁平的鋁盤之下,放進燃料,爐子就大功告成,可用來把茶或食物重新加熱。理想的燃料是平板橡膠涼鞋,這種橡膠鞋點燃一頭後,會緩慢而均勻地燒到另一頭。燃燒的煙刺鼻濃烈,帶著油性煤煙,煤煙落在哪裡,就附著在哪裡。偵察室每天晚上在某個時候會點起兩個這樣的爐子,臟污的室內地板和牆壁,還有住在其中的每個人臉上都因此被熏黑。

這兩個爐子是偵察室幾個頭頭的收入來源之一,他們替第一間房的有錢人加熱茶或儲存食物,收取費用。守衛允許人白天時送進食物和飲料(給買得起這類服務的人),但夜間不準任何東西送進牢門。為了舒適不惜血本的那十五名王子,早已打點過警察,取得一隻小蒸煮鍋和七個用來存放茶、食物的塑料瓶罐。藉此,在禁止送東西進來的夜裡,那些王子仍能享用熱茶和點心。

鋁盤充當爐子自有其壽命,一旦變脆、癟掉,就不能再用,因此時時需要供應新鋁盤。食物和茶,乃至用來當燃料的橡膠涼鞋,都可以換成錢,因此需求也始終不斷。最弱的人保不住自己的涼鞋、盤子和食物。同情他們而把盤子借給他們的人,得稀里呼嚕趕快吃完自己的食物,好讓他們拿盤子去領取食物。警察在鋼門處發送食物,前後只有六七分鐘,而在那期間內,往往有多達四個人,以那種方式,用一個盤子輪流填飽肚子。

每天我望著那些餓昏頭的人的眼睛,看他們在警察舀出最後一份食物時,眼巴巴看著其他人,用手指把熱燙的食物速速扒進嘴裡。我每天看到他們眼巴巴在看,在等待,擔心自己分不到吃的。他們的眼神讓我們對人類有了真實的認識,而我們只有在殘酷而絕望的飢餓里,才可能有了那份認識。我把那份認識融入我的內在生命,而我內心的一部分,在看到這一幕時已碎掉,且從此再未癒合。

每天晚上,在第一間房,泰姬瑪哈房,十五名王子享用在偵察室用臨時爐加熱的熱食和熱甜茶,然後舒舒服服大腳一伸睡覺。

當然,王子也得用到廁所。上廁所叫他們覺得很不舒服、有失人的尊嚴,那種感覺就和最窮的人犯無分軒輊;撇開別的不說,在這點上,我們牢里的人幾乎是人人平等。

從第一間房,穿過走廊上橫七豎八的肢體,最後抵達惡臭的沼澤區。在那裡,有錢人就像其他人一樣,用從襯衫或汗衫扯下的布條塞住鼻孔,嘴裡叼著線扎手卷小煙捲,以去除惡臭。褲管拉到膝蓋,涼鞋拎在手裡,赤腳踩進屎尿里,蹲在鑰匙狀馬桶上。馬桶未堵塞,沖水功能良好;但每天有兩百多個男人使用,每人每天使用一兩次,很快就會被沒對準馬桶拉屎的人弄髒。最後,成堆的糞便往下滑,滑進從淺便斗流出的尿池裡,導致我們蹲馬桶時要走過的爛泥狀穢物池。然後,有錢人走過穢物池,回到小便斗,在水龍頭下(沒有肥皂)洗過手、腳,再踩著一團團破布離開。那些破布團堆成踏腳石般,用來在偵察室入口前圍起一道克難堤防,防止穢物流進。為了討得煙屁股或抽剩一半的小煙捲,會有人蹲在穢物池裡,用破布替有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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