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貧民窟旁的海岸岩岬,從貧民窟左方的紅樹林沼澤地開始,沿著一道長長的新月形白色浪花弧線,繞過更深的水域,延伸到納里曼岬。這時正值雨季威力最強的時候,但眼前,灰黑色的海洋籠罩在閃電連連的天空下,卻沒有雨落下。水鳥疾飛而下,飛入淺水沼澤區,在迎風顫動的細長蘆葦叢里築巢;海灣里,漁夫在隨波浪起伏的船上撒網;小孩在大石林立、小石散布的海岸邊游泳、玩耍。在小海灣另一頭的金黃色山丘上,有錢人住的公寓大廈一棟接著一棟,一直綿延到納里曼岬的使館區。在那些大廈的大庭院和休閑娛樂區里,有錢人在走動,呼吸戶外的新鮮空氣。從遙遠的貧民窟望去,那些男人的白襯衫和女人的彩色紗麗,好似冥想者在柏油小徑構成的用黑絲線串起的無數珠子。在貧民窟邊緣的這座岩岬上,空氣清新而涼爽。四周寂靜,靜到足以吞沒偶起的聲響。這個地區名叫科拉巴後灣。對於一個受通緝的男子來說,這城市很少能有地方比這裡更適合去打量自己的身心。

我獨自一人坐在大石頭上,抽了一根煙。其他的大石頭,都沒有我坐的那塊來得大與平坦。我在那些日子裡抽煙,因為我就像世上其他抽煙的人一樣,想死的念頭比起想活的念頭有過之而無不及。

此時,陽光突然推開濕重的雨季雲,讓海灣對面公寓大廈的窗戶不時成為一片片炫目的明鏡,映照著金黃的陽光。然後雨雲重新聚集,鋪天蓋地而來,慢慢封住光亮的天穹。雨雲相互推擠著前進,最後,整片天空布滿陰沉、潮濕的雲海,和波濤洶湧的大海連成一片。

我用快抽完的煙點燃另一根煙,想著愛,想著性。狄迪耶允許朋友保守任何秘密,唯獨在性愛方面堅持要他們據實以告。在他的追問下,我坦承來到印度後,從沒跟女人上過床。他驚訝得目瞪口呆,說道:「老哥,從上次聚會到這次再聚,中間隔了好久,我建議你最好陶醉一下,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話,而且最好快點去。」他說的當然沒錯;越久沒做愛,性似乎就變得越重要。我在貧民窟里,身邊多的是漂亮的印度女孩和女人,勾起我小小的遐思。但我從沒讓自己被她們迷住,以免危及我身為貧民窟醫生的形象和付出。但每隔幾天,我會與前來觀光的外國女孩從事其他各種交易。在那些交易里,我有的是機會。幫德國、法國、義大利女孩買到大麻膠或大麻後,她們常邀我回飯店一起抽。我知道,那邀請通常不只是為了一起抽大麻。我有時怦然心動,然後為此而覺得痛苦。我對卡拉難以忘懷。在我內心深處,我仍然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來自愛意、恐懼還是明智的判斷。我的直覺告訴我,我如果不等她,就永遠得不到她的愛。

我無法向卡拉,或我之外的其他任何人解釋那份愛。我從來不相信所謂的一見鍾情,直到真的碰上。而這種事真的發生時,整個人就像是脫胎換骨;我好像被注入了光和熱。只因為見到她,我就從此換了一個人。在我心中綻放的那份愛,似乎從那時起成為我繼續活下去的動力。在環繞我的每一陣美妙的風聲中,我聽到她的話語。每天,在閃現的記憶亮光中,我看見她的臉。有時,想起她時,那種想觸摸她、吻她、聞她黑髮中肉桂香的渴望,在我胸口抓撓,叫我喘不過氣來。飽含季風雨水的烏雲,積聚於城市上空,積聚於我頭頂上方,在那幾個星期中,那陰沉的天空仿若我鬱積不得紓解的愛意,那紅樹林隨著我的慾念而顫動。無數個深夜,我在慾念焚身的夢海里輾轉反側,直到太陽帶著我對卡拉的愛升起。

但她說過她不愛我,也不希望我愛她。狄迪耶說過,世間最叫人心痛的事,莫過於一廂情願而沒有結果的愛。他或許想警告我,或許想幫我或救我。到目前為止,他說的當然沒錯。但我不能放棄,不能斷了愛她的希望,不能把叫我繼續等下去的直覺置之不理。

然後,還有別種愛,兒子對父親的愛,我對哈德拜,阿布德爾·哈德汗大人,所感覺到的愛。他的朋友埃杜爾·迦尼曾稱他是系泊柱,數千人把自己的生命和他的生命拴在一起,以求安全,我似乎就是把自己的生命和他的生命拴在一塊的人。但我看不清命運用什麼方式把我跟他綁在一塊,我也沒有自行離去的自由。埃杜爾說到他追求智慧的過程和他對那三大問題的解答時,已在無意中說到我個人的追求。我在追求值得我相信的事物或人物。我雖已走過塵灰漫天、崎嶇不平的信仰之路,但每次聽到某個宗教故事,每次見到新的大師,結果都一樣:故事都在某方面叫人無法信服,大師也不夠完美。每個宗教都要求我接受某種妥協,每個導師都要求我對某個缺陷視而不見。然後,阿布德爾·哈德汗出現了,睜著他蜂蜜色的眼睛,微笑地面對我的懷疑。我開始捫心自問,他是真實的嗎?他就是我所追求的那個人嗎?

「很美,對不對?」強尼·雪茄問。他坐在我旁邊,凝望著漆黑、無一刻安靜的海面。

「對。」我答,遞給他一根煙。

「我們的生命,很可能源自大海,」強尼輕聲說,「距今約四十億年前。也很可能源自高熱地帶,如海底火山附近。」

我轉頭看他。

「在那些漫長的歲月里,幾乎整段時間,所有生命都是水中之物,都生活在海里。然後,幾億年前,或許更久之前——其實在地球的大歷史里,那只是片刻——生命也開始在陸地生活。」

我同時皺眉和微笑,既吃驚又困惑。我憋住氣,擔心任何聲響會打斷他的沉思。

「但在某方面,也可以說我們離開海之後,我們住在海里數十億年之後,我們把海帶上了岸。女人懷孕時,把羊水給了在她體內的胎兒,讓胎兒在羊水中成長。她體內的羊水,幾乎和海水一模一樣,那是鹹的,和海水的鹹度一樣。她在自己體內創造了一個小海洋。而且不只是羊水,連我們的血和汗都是鹹的,幾乎和海水一樣咸。我們把海洋帶進身體,帶進我們的血和汗里。我們哭的時候,流出的都是海水。」

他陷入沉默,最後我說出我的驚訝。

「你到底去哪裡學到這些的?」我厲聲說,口氣或許有點不客氣。

「我從書上看來的。」他答,轉頭看我,勇敢的褐色眼睛裡帶著怯生生的憂心。「為什麼這麼問?有錯嗎?我說錯了嗎?書在我屋裡,要不要我去拿來?」

「不,不用,說得沒錯,說得……完全沒錯。」

換我陷入沉默。我很生自己的氣。我雖然跟貧民窟居民很熟,卻深覺虧欠他們。他們收容我,掏心掏肺地支持我、關愛我,我卻擺脫不了強烈的偏見。強尼的淵博知識震驚了我,因為在我內心深處,認為他們沒有權利擁有這樣的知識。儘管我夠明理,但在我不為人知的心裡,我認定他們是無知的,只因為他們貧窮。

「林!林!」我的鄰居吉滕德拉尖叫著。我們轉身,看到他正爬過一塊塊石頭,朝我們過來。

「林!我太太!我的拉德哈!她病得很重!」

「怎麼了?怎麼回事?」

「她猛拉肚子,發高燒,而且在嘔吐,」吉滕德拉喘著氣說,「她看起來氣色很差,非常差。」

「我們走。」我低聲說,猛然起身,跳著踩過一塊塊石頭,最後走上貧民窟崎嶇不平的小路。

我們見到拉德哈躺在她小屋裡的薄毯上,身體因疼痛而扭成一團,頭髮被汗水浸透,身上的粉紅色紗麗也髒了,屋裡很臭。吉滕德拉的母親昌德莉卡正努力把她的身子弄乾凈,但高燒使拉德哈語無倫次,大小便失禁。我們看到她時,她再度劇烈嘔吐,隨之又引發一陣腹瀉。

「什麼時候開始的?」

「兩天前。」吉滕德拉答,臉部痛苦扭曲,嘴角絕望地往下拉。

「兩天前?」

「你跟遊客出去到很晚。然後你去卡西姆家,直到昨天深夜才回來。接著你今天又出去,一大早就出去。你不在家。我本來以為她只是拉肚子,但她現在病得很重,林巴巴。我試過三次送她去醫院,但他們不收。」

「她得回醫院,」我語調平緩地說,「她有病,吉滕德拉。」

「怎麼辦?怎麼辦!林巴巴?」他嗚咽地說,淚水溢出眼眶,流下臉頰。「他們不會收。醫院有太多人,太多人了。我今天等了整整六小時,六小時呢!在外面,跟所有病人一起。最後,她求我帶她回家,她覺得很丟臉。所以我剛回來。我到處找你,只能找你幫忙。我很擔心,林巴巴。」

我囑咐他倒掉陶罐里的水後,把罐子徹底清洗過,裝進乾淨的水。接著,我要昌德莉卡把水煮沸,沸騰十分鐘後,放涼,將它當作拉德哈的飲用水。吉滕德拉和強尼跟我回到我的小屋,那裡有葡萄糖錠和氨酚待因合劑,我希望這兩種葯能止痛退燒。吉滕德拉拿了葯剛要走,普拉巴克就沖了進來。他眼裡滿是驚懼,抓著我的雙手也顫抖著。

「林,林!帕瓦蒂病了!病得很重!請快點來!」

那女孩痛得扭動身體,陣陣痛楚集中在她胃部。她緊抓著自己的肚子,縮成一團;當背部弓起抽搐時,雙手、雙腳會猛往外揮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