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世界由一百萬個壞人,一千萬個蠢人,一億個孬種在治理。」埃杜爾·迦尼以他最地道的牛津腔英語宣告著,舔著他短粗手指上的蜂蜜蛋糕。「壞人就是那些有權有勢的人,有錢人、政治人物、宗教狂熱分子,他們的決定主宰了世界,讓世界走上貪婪、毀滅之路。」

他停下來,望向大雨嘩嘩直下的阿布德爾·哈德汗庭院里潺潺的噴泉,彷彿正從那塊濕漉漉泛光的巨石上汲取靈感。他伸出右手,再拿起一塊蜂蜜蛋糕,一口塞進嘴裡。他咀嚼、吞下時,對我投來有懇求意味的淡淡的微笑,似乎在說,我知道不該這樣,但我實在忍不住。

「全世界,真正的壞人只有一百萬。非常有錢和非常有權的人,也就是做出舉足輕重決定的人,只有區區一百萬。為數千萬的蠢人,則是替壞人治理世界的軍人和警察。他們由十二個主要國家的常備軍隊,還有那些國家和另外二十個國家的警察組成。真有實權或真正——重要的蠢人總共只有一千萬。我相信他們往往勇敢,但也愚蠢,因為他們為政府賣命,為將他們的血肉當成棋子的人賣命。最終,那些政府總是出賣、辜負或拋棄他們。國家對子民最可恥的冷落,就是對戰爭英雄的冷落。」

哈德拜的圓形露天庭院位於房子正中央。季風雨打在噴水池裡和周邊的瓷磚上,密而不斷,天空猶如一條河流,而我們這部分的世界是那河流的瀑布。雖然下著雨,噴水池仍然盡忠職守,冒著從天而下的大水,往上噴出細瘦的水柱。我們坐在環廊的屋檐下,看著這一場滂沱大雨,啜飲甜茶。空氣潮濕,但環廊底下乾燥而溫暖。

「而那一億個孬種,」埃杜爾·迦尼繼續說,粗胖的手指捏著茶杯柄,「他們是官員、基層公務員、機關辦事員,他們容許壞人統治,佯裝不知。他們往往是這個部門的首長,那個委員會的秘書長,什麼協會的會長。他們是經理人、官員、市長、法庭官員。他們總是說自己只是奉命行事,或只是忠於職守,這是公事公辦;還說如果他們不做,也會有別人做,藉此狡辯。他們就是那一億個孬種,在處死某人的公文上簽名,或讓一百萬人在饑荒中慢慢死去時,明知事情真相,卻不吭一聲。」

他慢慢變得沉默,盯著自己手背上曼陀羅似的血管。過了一段時間,他把自己從幻想中搖醒,看著我,眼神里泛著溫和、親切的笑意。

「你看,就是這樣,」他下了結論,「這世界由一百萬個壞人、一千萬個蠢人、一億個孬種在治理。地球上我們其他六十億人所做的事,幾乎都是別人吩咐我們做的!」

他大笑,拍打大腿。那是很開懷的大笑,是那種直到有人跟著大笑才會停的大笑。我不由得跟著大笑起來。

「你懂這意思嗎,老弟?」他問,表情變得嚴肅到足以提出這個問題。

「說來聽聽。」

「這個公式——一百萬、一千萬、一億——是所有政治的真相。馬克思錯了!你知道嗎?問題不在於階級,因為所有階級都在這一小撮人的掌控中。這組數字是帝國叛亂的成因,這是過去一萬年間孕育出人類諸多文明的公式。這公式建造了金字塔,發動了你們的十字軍。它能使世界陷入戰爭,也有讓天下太平的力量。」

「他們不是我們的十字軍,」我糾正道,「但我懂你的意思。」

「你愛他嗎?」他問,突然改變話題,嚇了我一跳。他常常這樣,想到什麼就換話題,是他談話的特色之一。他這方面的本事實在高,即使我終於了解他,即使我料到他會突如其來岔開話題,他還是讓我猝不及防。「你愛哈德拜嗎?」

「我……這是什麼問題?」我質問,仍在大笑。

「他很喜歡你,林,他常提起你。」

我皺著眉,望向別處,避開他銳利的目光。得知哈德拜喜歡我,常提起我,我心裡湧起一股強烈的歡喜。但我不願承認我多麼看重他的肯定,甚至連在自己心裡暗自承認都不願意。喜愛與懷疑、欣賞與痛恨——矛盾的心情交織,令我困惑,就像我想起哈德拜或與他在一起時一樣。困惑化為惱怒,出現在我的眼神和聲音里。

「你想我們要等多久?」我問,望了望通往哈德拜私人房間的緊閉門戶。「我今天下午和一些德國遊客有約。」

埃杜爾聽而不聞,隔著我們之間的小桌子,俯身湊過來。

「你得愛他!」他說,用近乎挑逗的輕聲細語,「你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用一生愛阿布德爾·哈德汗?」

我們坐著,臉靠得很近,近到我可以看到他眼白里的紅色細血管。縱橫交錯的紅色血管在他眼睛的赭色虹膜處會合為一,像是許多根手指撐著金黃、紅褐色的圓盤。眼睛下方是粗厚的眼袋,讓他臉上永遠是一副悲痛、憂傷、心事重重的表情。他雖然說了許多笑話,動不動就大笑,但眼皮底下的眼袋總是藏著滿滿未流出的淚水。

我們等哈德拜回來,已經等了半小時。我帶塔里克來時,哈德拜親切地招呼我,然後帶塔里克去做禮拜,留下埃杜爾·迦尼陪我。屋裡十分安靜,只有庭院里的雨水聲和不勝負荷的噴水池邊沿所發出的噗噗起泡聲。一對鴿子依偎在庭院另一頭。

埃杜爾和我相顧無言,我沒回答他的問題:你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愛這個人?我當然想知道,我是作家,我什麼都想知道。但我不是很樂於玩迦尼的問答遊戲,我不懂他的用意,猜不出他到底要做什麼。

「老弟,我愛他,因為他是這城市的系泊柱。數千人把自己的生命拴在他身上,藉此保住性命。我愛他,因為他有這份使命,要改變整個世界,而其他人甚至連想都沒想過。我擔心他花太多時間、精力和金錢在這使命上,為此反對過他許多次,但因為他獻身於此,我愛他。更重要的是,我愛他是因為他是我遇過唯一能回答三大問題的人,也是你將來唯一會遇見可以回答的人。」

「只有三大問題?」我問,掩不住口氣里的譏諷之意。

「對,」他答得很平和,「我們來自何方?為何在這裡?去向何處?就這三大問題。你如果愛他,林,我的年輕朋友,你如果愛他,他也會告訴你這些秘密。他會告訴你生命的意義。當你仔細聽他講話,你會知道他所說的是千真萬確的。你日後所碰到的人,沒有一個能為你回答這三個問題,我很肯定。我遊歷『世界』許多次,請教過所有大師。遇見阿布德爾·哈德汗之後,我把自己的生命和他的生命連在一起,成了他的兄弟;在那之前,我花了一大堆錢,好幾筆大錢,尋訪著名的預言家、神秘主義者和科學家,沒一個能回答這三大問題。然後,我遇見哈德拜,他為我解答了這些問題。從那天起,我愛上他,把他當我的兄弟,我靈魂的兄弟。從那天起,直到現在,我們共處的短暫時刻,我一直效命於他。他會告訴你生命的意義!他會為你解開謎團。」

一條浩浩蕩蕩的大河帶著我走,這城市和一千五百萬人之河,而迦尼的主張為這條大河注入了一條新流。他濃密的褐發已出現灰色,兩旁的鬢角近乎全白;唇髭長在那個精雕細琢、近乎女性的嘴唇上,顏色更是灰白;脖子上掛著一條粗金鏈,在午後陽光下閃閃發亮,和他眼中閃現的金黃色相輝映。我們在那心懷渴盼的沉默中四目相對,他的紅色眼眶裡開始注滿淚水。

他情感的深摯懇切毋庸置疑,但那情感的內涵,我卻無法理解。接著,我們身後有道門打開,迦尼的圓臉換成他一貫的表情,詼諧而平易近人。我們兩人都轉身,看見哈德拜帶著塔里克進來。

「林!」他說,雙手搭在男孩肩上,「塔里克跟我說過去三個月里,他跟你學到不少東西。」

三個月呢!剛開始,我覺得把那男孩帶在身邊,三天都挨不了,結果,轉眼之間,就過了三個月。把男孩帶回他舅舅身邊時,我心裡百般不舍。我知道我會想念他,他是個乖小孩。他會成為好男人,也就是我曾努力想當卻沒當成的那種男人。

「要不是你派人來帶他走,他會繼續跟我們一起生活。」我說,口氣裡帶著一絲責難。沒頭沒腦就把那孩子丟給我幾個月,然後同樣毫無預警地把他帶走,我覺得這做法獨斷專行得不近人情。

「過去兩年,塔里克完成了古蘭經學校的學業,如今,他跟著你提升了英文水平。現在該是他上大學的時候,我想他已有非常充分的準備了。」

哈德拜的語氣溫和又有耐心。他眼裡那親切而微帶頑皮的笑意牢牢抓住我,一如他有力的雙手,牢牢握住站在他身前嚴肅不笑的男孩的肩膀。

「你知道嗎,林?」他輕柔地說,「我們普什圖語(Pashto,阿富汗官方語言之一)有句諺語,意思是男人要真誠而主動地愛上小孩,才算長大成人,也要讓小孩真誠而主動地愛你,才算好男人。」

「塔里克沒問題,」我說,站著跟他握手道別,「他很乖,我捨不得他。」

會想念他的,不只我一人。他很得卡西姆·阿里·胡賽因的歡心。卡西姆常來看這男孩,巡視貧民窟時常帶著他;吉滕德拉和拉德哈寵愛他;強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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