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她什麼時候會回來?」

「我哪知道?或許不會很久,她說要你等她。」

「我不知道能不能等。天色已經暗了,我得讓這小孩回家睡覺。」

「不管怎樣,我的答案都一樣,傑克。她說要你等,就這樣。」

我瞥了一眼塔里克,他看起來不累,但我知道他一定困了。我想不妨休息一下再走回家,於是我們脫掉鞋子,進入卡拉家裡,關上臨街的大門。老式大冰箱里有些冰水。塔里克倒了一杯冰水,在一堆坐墊上坐下,翻看《今日印度》雜誌。

莉薩在卡拉卧室里,雙膝屈起坐在床上,身穿紅色絲質睡衣,此外什麼都沒穿,一叢金色恥毛清晰可見。我本能地回頭一瞥,確認男孩看不見這房裡的情形。她雙手環抱,懷裡拽著一瓶傑克·丹尼威士忌,長長的鬈髮束成偏向一側的圓髮髻。她盯著我瞧,一副存心打量的表情,一隻眼睛幾乎閉著,叫我想起射手瞄準射程內目標時的神情。

「嘿,你去哪兒弄來這小孩的?」

我坐在有靠背的椅子上,面朝椅背跨坐,兩隻前臂放在椅背上。

「可以說是受人之託,我在幫某人一個忙。」

「一個忙?」她問,彷彿那字眼是某種傳染病的委婉代稱。

「是的,有個朋友要我教這小孩一些英語。」

「那他在這裡做什麼?怎麼不待在家裡?」

「那人要我把他帶在身邊,要他用這種方式學習。」

「你是說一直把他帶在身邊,不管你去哪裡?」

「是這樣沒錯,但我希望兩天後就把他送回去。真不曉得我是怎麼被說服接下這檔差事的,其實我自己都還糊裡糊塗的。」

她放聲大笑,那笑聲令人不舒服。酒精讓她的笑聲顯得做作,近乎邪惡。但那笑的核心厚實飽滿,我想那本來可能是爽朗的大笑。她舉起酒瓶,就著瓶口喝了一大口,露出一邊渾圓的奶子。

「我不喜歡小孩。」她自負地說,好似在宣布她剛獲得什麼不得了的大獎。她又灌了一大口酒,瓶里只剩一半。我知道她已經開始精神渙散,目前只是短暫的清醒,不久之後就會語無倫次,動作遲緩,然後醉倒。

「嗯,我只是想拿回衣服。」我低聲說,眼睛在房裡四處搜索,「我拿了就走,改天再來看卡拉。」

「我想跟你商量件事情,吉爾伯特。」

「我姓林。」我堅持,雖然那也是化名。

「我想跟你商量下,林。如果你同意在這裡,在我面前換上衣服,我就告訴你衣服在哪裡。」

我們互看不順眼,懷著滿滿的敵意盯著對方瞧,那種敵意有時幾乎可說是相互吸引,或者更甚於相互吸引。

「如果是那樣,」我拉長音調說,不禁咧嘴而笑,「那對我有什麼好處?」

她再度大笑,笑得更起勁、更自然。

「林,你說得沒錯。替我拿杯水來,好嗎?這玩意兒喝得越多,就他媽的越口渴。」

走到那小廚房的途中,我順道去看看塔里克。他已經睡著,頭往後倒在坐墊上,嘴巴微張,一隻手蜷起抵著下巴,另一隻手仍無力地握著雜誌。我拿走雜誌,取來掛在鉤子上的薄披巾蓋在他身上。他一動不動,似乎睡得很沉。到了廚房,我從冰箱拿出一瓶冰水,又拿了兩隻平底玻璃杯,回到卧室。

「那孩子已經睡著了,」我說,遞給她一隻玻璃杯,「我會讓他睡一會兒。如果他沒醒,我晚點再叫醒他。」

「坐這裡。」她命令道,輕拍她旁邊的床面。我坐下,喝了滿滿一杯冰水,然後又喝了滿滿一杯。她隔著玻璃杯沿看我喝。

「這水好,」片刻之後她說,「你有沒有注意到這裡的水好?我是說真的很好。別人都以為這裡的水髒得要命,我是說孟買和印度之類的地方。他們怕這裡的水,但其實比我家水龍頭流出的化學味馬尿好喝多了。」

「你家在哪兒?」

「那有什麼鳥差別?」她看著我,不耐煩地皺起眉,急急補充道,「別生氣,別發火,我不是在耍酷。我是說真的,有沒有家有什麼差別?我絕不會回去,你絕不會想去那裡。」

「我想也是。」

「真熱!最討厭每年這時候,雨季來之前總是最不舒服,叫人抓狂。這種天氣會不會讓你抓狂?這是我第四個雨季——在這裡住一陣子後,你就會開始數。狄迪耶有九個雨季,你相信嗎?在孟買待了九個鬼雨季!你呢?」

「第二個,我期待雨季降臨,我喜歡雨,雖然那會讓貧民窟變得泥濘不堪。」

「卡拉告訴我你住在貧民窟。真不曉得你怎麼受得了,那麼臭,那麼多人擠在一起過活。我死也不去那種地方。」

「就像大部分的人、事、物一樣,那裡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糟。」

她把頭斜靠到一邊肩膀上,看著我。我不懂她的表情,眼神雖然綻放著歡愉,透著幾乎誘人的笑意,嘴巴卻扭曲成不屑的譏笑。

「林,你這人真有意思,你怎麼會給這小子纏上?」

「我告訴過你了。」

「那他是怎樣的人?」

「你不是說不喜歡小孩?」

「是不喜歡,小孩那麼……無知。除非他們不是那麼無知。他們知道自己要什麼,不得到手絕不罷休,叫人討厭。我認識的那些糟糕得要命的人,全和長大的大小孩差不多!真夠恐怖的,讓我想吐。」

小孩或許令她反胃,但在酸麥芽漿釀成的威士忌下肚後,她對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似乎沒有感覺了。她就著瓶口,喝了幾口,每一口都喝得既慢且久,又喝掉整整四分之一瓶。真的醉了,我想。如果她先前沒醉,現在是真的醉了。她用手背擦擦嘴,微笑,但表情很不協調,中國藍的眼睛此時眼神渙散。她搖搖晃晃,精神愈來愈不集中,許多偽裝的粗暴姿態漸漸卸去,突然顯得很年輕、很脆弱。她原本透著憤怒、害怕,不討人喜歡的下巴,此刻竟變得出奇地溫柔、慈悲;臉頰豐滿而紅潤,鼻尖微微翹起,形成柔和的曲線。她是有著少女臉龐的二十四歲女人,臉上沒有無奈妥協留下的坑洞,沒有痛苦決定所刻下的深紋。從卡拉告訴我的一些事,以及我在周夫人那裡見到的情形,可以知道她的人生過得比大部分人苦,但從她臉上卻完全看不出來。

她把酒瓶遞給我,我接下,啜了一口。我拿著酒瓶好一陣子,趁她不注意,把酒瓶擺在床邊的地板上,她拿不到的不起眼的地方。她點起煙,撥亂頭髮,草草扎著的髮髻散開,長鬈髮垂落在一邊的肩上。她泰然自若地把手擺在頭頂,絲質睡衣的寬袖子滑過手肘,露出腋下刮過毛的青白毛楂。

房間里沒有其他致癮物的跡象,但她的瞳孔縮到只有一丁點,顯示她吸食過海洛因或其他毒品。不管她喝了酒又吸食了什麼,總之她因此神情恍惚。她整個人軟趴趴地靠著床架,顯得不太舒服,正用嘴巴呼吸,呼呼作響。她的下唇松垂無力,少許威士忌夾雜唾液從嘴角淌下。

不過,她仍是漂亮的。這想法使我突然覺得,即使她一副醜態,看起來仍然會是漂亮的。她的臉是一張又大、又可愛、又無表情的臉,是足球賽場上拿著綵球熱舞的啦啦隊女郎的臉,是廣告商用來誘使人衝動買下多餘商品的臉。

「繼續說啊,跟我說說他是什麼樣的人,那個小孩。」

「呃,我想他是個宗教狂熱分子。」我偷偷告訴她,面帶微笑,同時轉頭望著沉睡的男孩,「他今天要我停下來三次,還有今天傍晚,好讓他做禮拜。我不知道這是否對他的靈魂有好處,但他的胃口似乎很好。他很能吃,吃起東西就像有人會頒大胃王獎表揚他一樣。他讓我今晚在餐廳里耗了兩個多小時,吃下麵條、烤魚、冰激凌和果凍。所以我們才會這麼晚來,照理說我早就該到家了,但他賴在餐廳不走,我也沒辦法。看來未來兩天為了餵飽他,我的荷包要大失血了。他吃得比我還多。」

「你知道漢尼拔是怎麼死的嗎?」她問。

「我有沒有聽錯?」

「漢尼拔,那個帶著大象的傢伙。你不知道自己的歷史嗎?他帶著大象,翻過阿爾卑斯山,攻擊羅馬人。」

「哦,我知道你在說誰了。」我不耐煩地說道,對這種毫無條理的談話很惱火。

「那他是怎麼死的?」她質問道,表情愈來愈誇張,一副醉鬼無厘頭的滑稽模樣。

「我不知道。」

「哈!」她嘲笑道,「你什麼都不知道。」

「對,我什麼都不知道。」

接下來我們陷入久久的沉默。她怔怔地盯著我,我好似能看到她的心思正往下飄蕩,穿過她的藍眼睛,猶如室內滑雪場里的雪花。

「所以,你要告訴我,他是怎麼死的?」片刻之後我問道。

「誰死了?」她問,一頭霧水。

「漢尼拔。你要告訴我他是怎麼死的。」

「哦,他啊。呃,他好像是率領三萬大軍翻過阿爾卑斯山進入義大利,跟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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