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醒醒,林!嘿,林巴巴,立刻醒來!」

我睜開一隻眼睛,一個畫有強尼·雪茄的臉的褐色氣球清楚浮現在眼前。眼睛再度閉上。

「走開,強尼。」

「林,也跟你打聲招呼。」他輕聲笑著,開心得讓人火大,「你得起來。」

「你是個壞蛋,強尼,你是個殘忍的壞蛋。走開。」

「有人受傷了,林。我們需要你的醫藥箱,還有你的醫術。」

「天還沒亮,老兄,」我呻吟道,「才凌晨兩點。告訴那個人,等天亮我活著的時候再來。」

「唉,當然,我會告訴他,他會離開的,但我想應該讓你知道,他正在迅速失血。不過,如果你非繼續睡不可,我會把他從你門口打跑,立刻,用我的拖鞋打個三四下。」

我正要墜入夢鄉,但「失血」兩字把我拖了回來。我坐起身,麻木僵硬的屁股不由得瑟縮了一下。我的床,一如貧民窟里大部分的床,是張對摺再對摺的毯子,鋪在夯實的泥地上。木棉芯墊子是買得到,但不實用。那種墊子在小屋裡太占空間,很快就會滋生虱子、跳蚤等寄生蟲,而且容易招來老鼠啃咬。我在地上睡了好幾個月,早已經習慣,但我屁股沒什麼肉,每天早上起來都痛得很。

強尼提著燈靠近我的臉。我眨眨眼,把燈推到一旁,看見門口蹲著另一名男子,一隻手臂直直伸在身前。那手臂上有道大口子,血汩汩流出,一滴接著一滴,滴在桶子里。我還半夢半醒,盯著那隻黃色塑料桶獃獃瞧著。那男人自己帶桶子來,以免血弄髒我屋裡的地板,但不知為什麼,這件事比那傷口本身似乎更叫我不安。

「對不起,打擾你了,林先生。」那名年輕男子說。

「這位是阿米爾。」強尼·雪茄咕噥著,啪的一聲打了那受傷男子的後腦勺一下,「他真是蠢得可以,林。他剛剛說抱歉打擾你。我真該拿起拖鞋,把他打得鼻青臉腫。」

「天哪,怎麼會這樣!傷口很嚴重,強尼。」又長又深的一道口子,從肩膀幾乎划到肘尖。一大塊活像外套翻領的三角皮正從傷口往外翻。「他得看醫生,得縫合。你早該帶他去醫院的。」

「醫院!Naya!」阿米爾哀叫道,「Nahin(不要),巴巴!」

強尼甩了他一耳光。

「閉嘴,蠢蛋!他不肯去醫院,也不肯看醫生,林。他是個厚顏無恥的小癟三,混混。他怕警察。嘿,你是不是很蠢?怕警察,na?」

「別打了,強尼,那無濟於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打架,他的幫派和另一個幫派,這些街頭混混,用刺刀和斧頭打架,結果就挂彩了。」

「他們先動手的,他們在干『挑逗夏娃』的事!」阿米爾訴苦道。「挑逗夏娃」是印度法律對性騷擾的稱呼。性騷擾分成許多等級,最輕的是言語侮辱,最重的是肢體騷擾。「我們警告他們住手,我們的女孩走在路上不安全,所以我們才跟他們干架。」

強尼舉起大手,阿米爾隨即住嘴。他又想打那年輕男子,我皺起眉,他這才不情不願地罷手。

「你以為憑這個理由就可以拿刀、拿斧頭打架,你這個蠢蛋!你以為你媽知道你制止別人挑逗夏娃,被人砍成七八塊會很高興,na?她高興個屁!現在你得請林巴巴替你縫合傷口,好好治療你的手臂。丟臉丟到家,你喲!」

「等一下,強尼,這我做不來,傷口太大、太難……太嚴重。」

「你醫藥箱里有針和棉花,林。」

他說得沒錯,醫藥箱里有縫針和絲線,但我沒用過。

「我從來沒用過,強尼。我做不來。他得找專業人士,醫生或護士。」

「我跟你說了,林,他不肯看醫生。我試過逼他去。對方那一幫有個人傷得比這蠢小子還嚴重,那個傢伙可能也會死。不過那是警察的問題,他們正在問話。阿米爾死也不肯去看醫生或上醫院。」

「如果你給我工具,我可以自己來。」阿米爾說,使勁地壓抑疼痛。

他的眼睛睜得老大,因為害怕和恐懼而堅定。我第一次看到他完整的面孔,發覺他真年輕,才十六或十七歲。他穿PUMA運動鞋、牛仔褲、籃球背心,背心胸前印著23號。這身打扮全是西方名牌的印度仿冒品,但在他貧民窟的同伴眼中,那可是超酷的裝扮。與他同輩的那些年輕人又干又瘦,卻滿腦子外國夢,寧可挨餓,也要買下他們認為能讓他們像雜誌、電影里那些酷老外的衣物。

我不認識這個年輕人。我在貧民窟已住了將近六個月,這地方的人住得再遠,離我的小屋也不會超過五六百米,但仍有數千人是我未曾見過的,他就是其中之一。有些人,例如強尼·雪茄和普拉巴克,似乎認識貧民窟里的每個人。他們熟知這數千人生活的小細節,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更特別的是,他們關心所有的人,鼓勵、責罵和擔心所有的人。我納悶眼前這個年輕人和強尼·雪茄有何關係。阿米爾禁不住夜裡的寒氣直發抖,心想著要自己縫傷口,緊閉的嘴唇正暗暗哀叫。我在想站在他身旁的強尼怎麼會那麼了解他,知道他一定會自己動手,因而點頭向我示意:沒錯,你如果給他針,他會自己來。

「好,好,我做,」我認輸,「會很痛。我沒有麻醉藥。」

「痛!」強尼以低沉的嗓音開心大叫,「痛不礙事,林。阿米爾,你這個chutia(蠢蛋),你是該挨點痛,你的腦袋是該挨點痛。」

我要阿米爾坐在床上,用另一條毯子蓋住他的雙肩。我從廚具箱拉出煤油爐,打氣,加註煤油,並放了一壺水在爐上煮。強尼跑出去請人泡熱甜茶。我到小屋旁毫無遮蓋的洗澡間,摸黑匆匆洗過臉、手。水滾沸後,我在盤子里倒入少許熱水,接著把兩根針丟進壺裡繼續煮沸,予以消毒。我用殺菌劑和溫肥皂水清洗傷口,用乾淨紗布擦乾,再用紗布緊緊纏住手臂,如此保持十分鐘,好讓傷口貼合,希望這樣會比較容易縫合。

在我的堅持下,阿米爾喝了兩大杯甜茶,藉此緩解已開始出現的休克癥狀。他害怕,但冷靜。他信任我。他不可能知道這事我過去只做過一次,而且是在令人啼笑皆非的情況下。那時在獄中,有個人在鬥毆時挨了一刀。兩個仇家,不管之間有什麼問題,通過狠狠打這麼一架,問題已經解決。就他們本身而言,事情已經結束。但如果挨刀子那個人到獄中醫務室報到、接受治療的話,獄方大概會把他放進保護囚犯的獨居室。對某些人而言,特別是猥褻兒童犯和告密者,除了關進獨居室接受保護之外別無選擇,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保住性命。對其他人,對無意住進獨居室的人而言,獨居室是個禍殃,會引來猜疑、抹黑,還得跟他們鄙視的人為伍。挨刀子那個人跑來找我,我用縫皮革的針和刺繡用的線來縫合他的傷口。傷口最後癒合了,但留下一道皺巴巴的丑疤痕。那道疤痕的模樣一直留在我的腦海里,因此要我縫阿米爾的傷口,我實在沒什麼把握。那年輕男子投給我些許不好意思、信賴的笑容,但我還是沒有信心。卡拉曾跟我說,人總是以信賴傷害別人。要傷害像你這樣的人,最萬無一失的辦法,就是投以百分之百的信賴。

我喝了茶,抽了一根煙,然後開始動手。強尼站在門口,叱責幾個好奇的鄰居和他們的小孩,要他們走開,但徒勞無功。縫針彎曲且很細,我想應該和鑷子搭配著用,但醫藥箱里沒有鑷子。有個男孩把我的鑷子全借去修理縫紉機了,我只能徒手穿針引線來縫合傷口。這麼一來,縫合的過程既不順且滑溜,頭幾個十字形縫得一團亂。阿米爾臉部肌肉抽搐、扭曲,但沒有叫。縫到第五六針時,我已抓到竅門,縫口變得較漂亮,甚至縫合時帶來的痛楚也減輕不少。

人類皮膚比表面看來更堅韌,縫合相對較容易,線可以拉得很緊而不致扯破組織。但針不管多細、多尖,仍是外物,除非常替人縫合傷口而見怪不怪,否則,每次把那尖細的外物插進別人的肉里,自己心裡必然也會跟著刺痛。儘管是涼爽的夜裡,我仍滿身大汗。隨著縫合手術進行,阿米爾臉上漸漸露出笑意,而我則愈來愈緊繃、疲累,苦不堪言。

「你該堅持讓他上醫院的!」我厲聲對強尼·雪茄說,「這太離譜了!」

「你縫得很好,林,」他反駁道,「以那樣的針法,你可以織出非常棒的襯衫。」

「結果不是很理想,他會有一道大疤痕。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麼。」

「林,你大便有問題嗎?」

「什麼?」

「你沒上廁所?你排便不順?」

「天哪,強尼!你在扯什麼?」

「你的壞脾氣,林,你平常不會這樣的。或許是排便不順的問題,我想是吧?」

「沒有。」我以低沉不悅的嗓音說。

「噢,那我想你是有拉肚子的問題。」

「他上個月拉肚子拉了三天,」我的一個鄰居在敞開的門邊插嘴道,「我老公告訴我,林巴巴那時候每天白天跑廁所三四次,夜裡又來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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