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林先生,請進,請進。不,請坐這裡,我們等你好久了。」阿布德爾·哈德汗揮手要我坐在他左手邊。我在門口甩掉鞋子,另已有幾雙涼鞋和鞋子放在那兒。我按照哈德汗的指示,坐在那個長毛絨絲質坐墊上。房間很大,我們九個人圍著矮大理石桌坐成一圈,只佔去房間的一個角落,地板鋪了乳白色五角光滑瓷磚。我們圍坐的那個角落,還鋪了方形伊斯法罕地毯。牆壁和拱頂狀的天花板裝飾了淡藍色與白色的鑲嵌畫,呈現出雲朵飄浮空中的效果。兩座明拱連接這房間與寬闊的走道,三面下附座椅的觀景窗可俯瞰種滿棕櫚樹的庭院。窗框皆飾以雕柱,柱頭上有伊斯蘭教宣禮塔狀的圓頂,上頭刻了阿拉伯字母。嘩嘩作響的噴泉水聲從窗外的庭院某處傳到我們的耳際。

那是個氣派而樸素的房間,唯一的傢具是那張大理石矮桌和圍著石桌、等距擺置在地毯上的九個坐墊,唯一的裝飾是一幅畫框,呈現以黑顏料和金葉繪貼而成、麥加大清真寺廣場中央的石殿。但八名男子在那樸素簡單的房間里或坐或斜躺,似乎很自在,而他們想要什麼風格,當然可以自己全權做主,因為他們掌握了一個小帝國的財富與權力,一個作姦犯科的帝國。

「林先生,有沒有覺得清爽多了?」哈德拜問道。

這座建築位於董里區的納比拉清真寺旁,我一來到這兒,納吉爾立刻帶我到設備齊全的大浴室。我蹲了馬桶,然後洗了臉。在那個年代,孟買是全世界最髒的城市。它不只熱,還潮濕得讓人渾身不舒服,在每年無雨的八個月里,空氣中還時時飄著骯髒的灰塵;灰塵落下,讓每個無遮掩的表面都髒兮兮的。只要走在街上半小時,用手帕往臉上一抹,上頭就會出現一條條黑污。

「謝謝,是的。我來的時候覺得很累,但現在,因為禮貌接待和盥洗設備,我又恢複了精神。」我用印地語講,絞盡腦汁想在這短短一句中傳達幽默、見識與善意。人總是要到不得不結結巴巴說起別人的語言,才知道說自己的語言是人生何等的快事。好在哈德拜說的是英語,這讓我如釋重負。

「請說英語,林先生。我很高興你在學我們的語言,但今天我們想練練你的母語。在座每個人說、讀、寫英語的能力,都有一定的程度。拿我來說,我學過印地語、烏爾都語,也學過英語。事實上,我想事情時常不知不覺先用起英語,再用其他語言。我的好朋友埃杜爾,坐在你附近的那一位,我想,大概會把英語當作他的第一語言。而在座所有人,不管學到什麼程度,都熱衷學英語。這對我們至關重要。今天晚上我請你來這裡的原因之一,就是讓我們可以享受跟你——以英語為母語的人——說英語的樂趣。今晚是我們每月一次的談話會,我們這一小群人要談的是——慢著,我應該先介紹大家給你認識。」

他伸出手,親切地搭在他右手邊老人的粗壯前臂上。那老人身材壯碩,身穿綠色燈籠褲和無袖長上衣,一身阿富汗傳統打扮。

「這位是索布罕·馬赫穆德——林,介紹過後,我們都以名字相稱,因為在座所有人都是朋友,對不對?」

索布罕搖擺他花白的頭,向我致意,冷冷探問的眼神盯著我,或許怕我不知道以名字相稱所暗暗表示的敬意。

「他旁邊那位面帶微笑的壯漢,是我來自白沙瓦的老朋友埃杜爾·迦尼。他旁邊是哈雷德·安薩里,來自巴勒斯坦。他旁邊的拉朱拜來自聖城瓦拉納西,你有沒有去過?沒有?那你最好早點找個時間去看看。」

拉朱拜是個體格粗壯的禿頭男子,灰白的唇髭剪得很整齊。聽了哈德拜的介紹,他微笑致意,然後轉身向我雙手合掌,默默向我致意。他的眼睛在他指尖上方,精明而帶著提防之意。

「我們的拉朱兄旁邊,」哈德拜繼續介紹,「是凱基·多拉布吉。二十年前,他和其他印度裔帕西人,因為桑給巴爾島上爆發民族主義運動,而被迫離開該島,來到孟買。」

多拉布吉個子很高,但很瘦,年紀五十五歲上下。他轉頭,黑色眼睛看著我,那表情似乎深陷在極度痛苦的憂傷中,令我不由得回以安慰性的淺淺微笑。

「凱基兄的旁邊是法里德。他是我們這群人里年紀最小的,也是我們之中唯一的馬哈拉施特拉本地人,因為他在孟買出生,但他的父母來自古吉拉特。坐你旁邊的是馬基德,在德黑蘭出生,但已經在我們的城市裡住了二十多年。」

一名年輕僕人端著盤子進來,盤上有玻璃杯和一隻盛著紅茶的銀壺。他從哈德拜的杯子開始倒茶,我是最後一個。他離開房間,不久又回來,把兩碗拉杜(ladoo)圓球甜點和巴菲(barfi)煉乳糕點放在桌上,然後再度離開房間。

緊接著有三名男子進來,在我們一段距離外的另一張地毯上坐下。哈德拜向我一一介紹,一個叫安德魯·費雷拉,果阿人,另兩位是薩爾曼·穆斯塔安和桑傑·庫馬爾,都是孟買人。但介紹過後,三人未再開口講話。他們似乎是地位低於幫派聯合會成員一級的年輕幫眾,受邀來聆聽會議,但不發言。他們的確在聆聽,非常專心地聽,同時緊盯著我們。我常常一轉頭,就看見他們盯著我,那是我在牢里非常熟悉的眼神,那種正經八百盯著人打量的眼神。基於行家的揣測,他們在打量我是否值得信任,打量不用槍幹掉我會有多棘手。

「林,夜間談話會時,我們通常會討論一些主題,」埃杜爾·迦尼以清脆利落的BBC腔調英語說,「但首先我們想聽聽你對這有什麼看法。」

他伸出手,把擺在桌上的一卷海報推給我。我打開海報,把用大黑體印成的四段文字從頭到尾看一遍。

薩普娜

孟買人民,傾聽你們王的聲音。你們的夢想就要實現,而我,薩普娜,是你們的王,夢想的王,流血的王。我的子民,你們的機會已經來了,你們苦難的鎖鏈就要解除了。

我來。我就是法。我的第一道命令是要你們睜開眼睛。我要你們看到自己在挨餓,而他們在浪費食物;我要你們看到自己一身破爛,而他們綾羅綢緞;我要你們看到自己住在貧民窟,而他們住在大理石和黃金構築的宮殿。我的第二道命令是殺光他們,用殘暴的手段殺光他們。

你們應當如此行,為的是紀念我,薩普娜。我即是法。

後面還有,還有很多,但全是老調重彈。最初那讓我覺得可笑,我不由得笑了起來。房裡的鴉雀無聲和他們轉頭狠狠盯著我的眼神,使我的笑變成苦笑。我意識到他們把這看得很嚴肅。我不知道迦尼的用意,只能拖延時間,於是我把那篇狂妄、可笑的東西再讀了一遍。讀著讀著,我想起有人在天空之村,在二十三層樓的牆壁上,寫上了薩普娜的名字。我想起普拉巴克和強尼·雪茄說過的,以薩普娜之名干下的殘酷殺人案。房間里仍是鴉雀無聲,眾人一臉嚴肅地期盼我講話,叫我惴惴不安。我手臂上的寒毛直豎,一道冷汗沿著背脊慢慢流下。

「林,然後呢?」

「什麼?」

「你怎麼看?」

房裡實在太安靜,靜到我可以聽到自己吞口水的聲音。他們想聽聽我的看法,認為會是高明的看法。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是說,那太可笑,太愚蠢,叫人難以相信。」

馬基德咕噥一聲,放聲清喉嚨,皺著黑濃的眉毛,黑色眼睛怒目而視。

「把人從腹股溝到喉嚨一刀切開,然後把那人的內臟和血散落房裡各處,如果你說這嚴重,那就是嚴重。」

「薩普娜干這樣的事?」

「他的手下乾的,林,」埃杜爾·迦尼替他回答,「上個月,有一樁,還有至少六樁類似那樣的殺人案。其中有些人死得更恐怖。」

「我聽人講過薩普娜的事,但我以為那只是傳說,像是都市傳說。我沒有在哪份報紙上看過這類事情的報道,而我每天都會看報紙。」

「這件事被滴水不漏地封鎖了,」哈德拜解釋道,「政府和警方要求報社合作。報社把那些兇殺案當作各不相干的消息報道,當作是彼此毫無關聯的單純搶劫殺人案報道。但我們知道那是薩普娜的手下乾的,因為兇手用受害者的血在牆上和地板上寫上『薩普娜』這字眼。攻擊的手法非常兇殘,但受害者被搶走的值錢東西不多。目前,薩普娜的事還未正式公諸大眾,但每個人遲早都會知道他,知道以他名義所干下的事。」

「而你……你不知道他是誰?」

「我們對他很感興趣,林,」哈德拜答,「你對那張海報有什麼看法?那東西出現在許多市場和貧民窟里,而且如你所見,那是用英語寫的,你的語言。」

最後那四個字,讓我隱隱感到責罵之意。我雖然和薩普娜沒有任何瓜葛,對他幾乎一無所知,卻為那個完全不相干的人而愧疚臉紅。

「我不知道,我想在這上面我幫不上忙。」

「快,林,」埃杜爾·迦尼責怪道,「你一定有一些感受,一些想法。沒要你負什麼責任,別害羞,就說說你最初浮現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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