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星期變成三星期,一個月變成五個月。在科拉巴街頭跟我的遊客客戶做生意時,我偶爾會遇見狄迪耶或維克蘭,或是利奧波德酒吧的其他人。有時也會見到卡拉,但從沒跟她講話。我不想在我窮困且住在貧民窟時與她四目相對。貧窮與自尊是歃血為盟的拜把兄弟,但最終總是有一方會殺死另一方。

在第五個月時,我完全沒見到阿布杜拉,但陸續有陌生、偶爾有怪異的傳信人來貧民窟告訴我他的消息。有一天早上,我獨自坐在屋裡的桌前寫東西,貧民窟的狗突然狂吠,讓我從書寫中驚醒。我從未聽過那種狂吠,裡面含有憤怒和驚駭。我放下筆,但未開門,甚至未離開椅子。狗在夜裡經常很兇狠,但大白天里這麼狂吠,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那聲音讓人好奇,又讓人驚恐。我察覺到狗群愈來愈近,慢慢接近我的小屋,緊張得心怦怦直跳。

一道道金色晨光穿過蘆葦席上的孔隙,射進屋內。塵埃飛揚的光線,隨著巷子里急速賓士而過的人影,斷續閃滅。除了狂吠聲,又多了喊叫聲與尖叫聲。我環顧四周,小屋裡唯一稱得上武器的東西,只有一根粗竹棍。紛亂的吠叫聲和人聲似乎聚集在我的屋外,我拿起竹棍,鎖定我的房門。

我拉開權充大門的薄膠合板,手中的棍子立即落地。眼前半米外,一隻巨大的棕熊高高站在我面前,嚇人、結實又毛茸茸的身軀塞住門口。它靠後腿輕鬆站立,巨掌舉到我肩膀的高度。

大熊讓貧民窟的狗發狂,它們不敢進入熊的攻擊範圍,轉而齜牙咧嘴地互相攻擊。熊不理會狗和興奮的人群,朝大門彎下腰,盯著我的眼睛。那大而有靈性的眼睛,呈透明的淺黃褐色。熊咆哮著,那聲音轟隆低沉,奇異地叫人心情平靜,比我心裡喃喃念著的禱詞更打動人心,完全沒有威脅性。我傾聽那聲音,恐懼悄然消失。隔著半米,我感覺到那吼聲的聲波陣陣打在我胸口。它彎下身來,靠得更近,最後它的臉離我的臉只有幾厘米。它嘴邊的白沫化為液體,順著它濕濕的黑下巴滴下。這熊沒有要傷害我的意思。不知為何,我就是知道它不會傷害我,它的眼睛在訴說著別的東西。在心臟怦怦直跳、身體靜止不動的當兒,我與熊四目對望。僅僅幾秒,我就被它那未被理智沖淡而充滿感情的哀傷打動,強烈而純粹,讓我不禁想這樣一直對視下去。

狗群相互撲咬,在仇恨與害怕的極度痛苦中哀鳴、狂吠。它們恨不得咬下熊的肉,它們憤怒,但更感到害怕。孩子尖叫,眾人狼狽避開發狂的瘋狗。熊緩慢而笨拙地轉身,突然猛衝出去,朝狗群甩下巨掌。狗群四散,一些年輕男子趁機用石頭和棍子把它們趕得更遠。

熊左右搖晃著身子,用它那憂傷的大眼掃視人群。這下我總算能把它看個清楚。我注意到它戴了皮項圈,上頭凸著一根根短釘,系著兩條長鏈。循著拖地的鏈子,會看到兩名男子手持鏈頭。我這時才看到這兩個人,他們是馴熊師,身穿背心、頭巾和長褲,全身上下都是令人目瞪口呆的藍色,就連胸部和臉也都塗成藍色,熊的鐵鏈和項圈也是。熊轉身再度站在我面前。冷不防地,拿著鐵鏈的其中一人叫了我的名字。

「林先生?我想你是林先生吧?」他問。

熊歪著頭,好似是它在發問。

「沒錯!」人群里有些人大聲說,「沒錯!這就是林先生!這就是林巴巴!」

我仍然站在自己小屋的門裡,驚訝得說不出話,也動不了。人群大笑、歡呼,一些膽子較大的小孩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幾乎近到猛然伸出手指就可碰到熊的位置。他們的母親厲聲尖叫、大笑,把他們抓回自己的懷裡。

「我們是你的朋友,」其中一個藍面人用印地語說,他的牙齒在藍色的襯托下,白得發亮,「我們替人傳信息給你。」

另一名男子從背心口袋拿出一張皺巴巴的黃色信封,高高舉起給我看。

「信息?」我勉強集中心思問道。

「沒錯,給你的重要信息,先生,」前一個男子說,「但首先你得做一件事。你得履行一個承諾,我們才能給你這封信。很鄭重的承諾,你會很喜歡的承諾。」

他們用印地語講,我不熟悉va這個表示「承諾」的詞。我走出小屋,小心翼翼地繞過大熊。人比我預期的多,他們擠在一塊,就在大熊巨掌剛好揮不到的地方。幾個人重複講著印地語va。幾種不同語言的談話聲,加上喊叫聲、狗吠聲、丟石頭的趕狗聲,為這場小騷動製造了音效。

石頭小路上沙土漫天飛揚,我們雖置身現代城市的中央,這個滿是簡陋竹屋和張口結舌的群眾的地方,卻像是位於遺世獨立山谷里的村子。我終於看清楚那兩位馴熊師,覺得他們簡直是怪物。塗上藍漆的手臂與胸膛下,布滿結實的肌肉,長褲上裝飾了銀鈴、銀盤和紅、黃色的絲質流蘇。兩人都是長發,頭髮編成雷鬼樂手那種長發綹,每一條都有兩根手指那麼粗,發梢則裝飾著銀線圈。

有隻手搭上我的手臂,我嚇得差點跳起來。是普拉巴克,他一貫的笑臉異常開心,黑色的眼睛裡滿是喜悅。

「我們真是有福氣,能有你跟我們一起住,林。你總是帶給我們那麼多新鮮刺激的事!」

「這可不是我帶來的,普拉布。他們到底在說什麼?他們想幹什麼?」

「他們有信要給你,林。但把信交給你之前,得履行一個va,承諾。有個……你知道的……catches(有個條件)。」

「Catches?」

「對啊,當然。這是英文吧?Catches,那意思就像是因為和善對人而招來的小小報復。」普拉巴克開心地咧嘴而笑,抓住機會跟我解釋英文。他習慣(或者是偶爾)在最讓人火大的時候跟我講這個。

「普拉布,我知道catch是什麼意思,但我不知道他們到底是誰?誰叫他們帶信來?」

普拉巴克用印地語連珠炮似的哇啦哇啦講個不停,很高興自己成為這次交談的焦點。馴熊師頗為詳盡地回答他,說得跟他一樣快。他們說的話有許多我聽不懂,但群眾里近得聽得到的人猛然放聲大笑。熊四肢著地,嗅我的腳。

「他們說什麼?」

「林,他們不願說是誰發的信。」普拉巴克說,勉強按捺住大笑,「這是個天大的秘密,他們不能說。他們接到指示,把信帶給你,不做任何解釋,還帶了個難題給你,類似要你履行承諾。」

「什麼難題?」

「哦,你得抱住那熊。」

「我得幹嗎?」

「抱住那熊。你得給它一個大大的擁抱,就像這樣。」

他伸出手,緊緊抱住我,頭緊貼我胸口。群眾猛拍手叫好,兩名馴熊師尖叫,聲音尖得刺耳,就連熊都受氣氛感染而站立,砰砰跺腳跳起吉格舞。我一臉迷惑,面有難色,引得眾人再笑,笑得更大聲。

「門兒都沒有。」我搖頭說。

「是真的啦!」普拉巴克大笑。

「別開玩笑!不行。」

「Takleef nahin!」一名馴熊師大喊,「沒事!很安全,卡諾很友善,它是全印度最友善的熊。卡諾喜歡人。」

他更靠近熊,用印地語大聲下令。卡諾站得直挺挺時,這名馴熊師往前一跨抱住它。熊雙掌圍住他前後搖,幾秒鐘後,它放掉馴熊師,馴熊師轉身,接受群眾的喝彩,滿臉堆笑,像表演明星那樣一鞠躬。

「不行啦。」我再次說。

「噢,別這樣嘛,林,抱抱那隻熊。」普拉巴克懇求,而且笑得更大聲。

「我什麼熊都不抱,普拉布。」

「別這樣嘛,林。你不想知道那個信息嗎?」

「不想。」

「說不定很重要。」

「我不在乎。」

「你說不定會喜歡那隻抱人的熊,林?」

「才不會。」

「難說。」

「不會。」

「唉,那你希不希望我再給你幾個大擁抱,當作練習?」

「不,還是免了。」

「那麼,就抱抱那隻熊,林。」

「恕難從命。」

「噢,拜……托啦。」普拉巴克哄道。

「不要。」

「哎呀,林,拜託抱抱那隻熊嘛。」普拉巴克鼓勵道,尋找群眾支持。我屋子附近幾條巷子擠了幾百人。小孩爬上較堅固的幾間小屋頂,居高臨下地觀看,讓人捏把冷汗。

「抱抱!抱抱!抱抱!」他們哀求,大叫。

我環顧四周,看著一張張臉,大笑的臉,知道已別無選擇。我跨出兩步,大大張開雙手,慢慢將自己貼上卡諾的粗毛。毛底下,它的身體出奇地柔軟,幾乎是肥嘟嘟的。但粗壯的前肢全是肌肉,它在我肩膀的高度抱住我,力氣之大不是人類所能擁有的,此時我了解到什麼叫作全然無助。

可怕的念頭閃過我的腦海,卡諾能一把折斷我的背脊,就像我折斷鉛筆那麼容易。我耳朵緊貼著卡諾的胸膛,它的聲音在它的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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