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阿布杜拉把兄弟之情看得很認真。聽盲人歌手演唱那晚過後一星期,他來到我位於卡夫帕雷德區的簡陋小屋,帶著裝了葯、藥膏和繃帶的包包,還帶了一個小鐵盒,裡面裝了一些手術工具。我們一起翻看包包里的東西,他問我關於葯的問題,想知道那些葯有多大用處、日後會需要多少。問畢,他擦乾淨木凳,坐下,好幾分鐘不講話,靜靜看我把他帶來的東西放進竹架子。擁擠的貧民窟里,傳來聊天聲、爭吵聲、歌聲與大笑聲。

「咦,林,他們在哪裡?」他終於問。

「誰在哪裡?」

「病人啊,他們在哪裡?我想看我兄弟治病。沒有病人不可能治病,不是嗎?」

「我,呃,我現在沒有病人。」

「噢。」他嘆口氣,皺著眉,指頭敲打著膝蓋,「那你想我該不該去替你弄幾個病人來?」

他半坐起身子,腦海里浮現他硬拉著病人和傷員到我小屋的情景。

「不用,順其自然。我並非每天都替人看病。但我如果真的替人看病,如果我人在這裡,通常下午兩點左右才有病人來。幾乎每個人都至少工作到中午。我通常忙我自己的,我也得賺錢養活自己,你知道的。」

「但今天早上不用?」

「不用,今天不用,我上星期賺了些錢,夠我用一陣子。」

「你怎麼賺那些錢?」

他一臉真誠地盯著我看,渾然不覺這個問題會讓我覺得尷尬或有所冒犯。

「問外國人怎麼賺錢可不怎麼禮貌喲,阿布杜拉。」我說,大笑起來。

「哦,我知道了,」他微笑說,「你用非法的方式賺錢。」

「這個嘛,也不完全是這樣。但你既然提起,我就跟你說。有個法國女孩想買半公斤的大麻膠,我替她找到賣家。我還幫一個德國男人以非常公道的價錢賣掉他的佳能相機,而幫他們的忙我就能抽頭。」

「你做這生意能賺多少錢?」他問,眼睛直盯著我。那是對淡褐色的眼睛,近乎金黃色,就像塔爾沙漠里的沙丘在下雨前一天的顏色。

「我賺了大約一千盧比。」

「每一件一千盧比?」

「不,兩件共一千盧比。」

「錢很少,林兄弟。」他說,皺起鼻子,噘起嘴,露出不屑的表情,「非常少,少得可憐的錢。」

「是啦,對你而言或許是少得可憐,」我帶著防衛心態低聲說,「但夠我過上一兩個星期啦。」

「那你現在有空,對不對?」

「有空?」

「你現在沒病人?」

「是沒有。」

「現在沒有抽傭金的生意要忙?」

「沒有。」

「很好,那我們一起走,現在。」

「是嗎,去哪裡?」

「來,到了我就會告訴你。」

我們走出小屋,強尼·雪茄迎面跟我們打招呼。他顯然偷聽了我們的對話。他對我笑笑,綳著臉對阿布杜拉,然後再度對我微笑,笑臉裡帶著几絲不悅。

「嗨,強尼,我出去一會兒,千萬不要讓小孩拿到葯,好嗎?我今天把一些新東西放上架子,有些很危險。」

強尼的下巴一沉,捍衛他受傷的尊嚴。

「沒有人會碰你屋裡的任何東西,林巴巴!你怎麼這樣說?你可以把幾百萬盧比放在屋裡,沒有人會碰;你也可以放金子,印度銀行都沒林巴巴的小屋安全。」

「我只是想說……」

「你也可以放鑽石,還可以放翡翠、珍珠。」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強尼。」

「沒必要擔心,」阿布杜拉插嘴,「他賺的錢那麼少,沒人會有興趣。你知道他上個星期賺了多少錢?」

強尼·雪茄似乎不放心阿布杜拉這個人。不懷好意的怒容,使他的臉綳得更緊,但這問題挑起他的興趣,他剋制不住好奇心。

「多少?」

「各位,我覺得現在沒必要談這個。」我抱怨道,努力想避開這個話題,我知道我那筆微不足道的錢可能會扯上一個鐘頭。

「一千盧比。」阿布杜拉說,吐了口口水以示強調。

我抓著他的手臂,推他往小屋之間的小徑另一頭走。

「好了,阿布杜拉,我們不是要去什麼地方嗎?快走吧,兄弟。」

我們走了幾步,強尼·雪茄跟上來扯我的袖子,使我落後阿布杜拉一兩步。

「幫幫忙,強尼!我現在不想談我賺了多少錢。我保證晚一點你可以問我,但……」

「不是,林巴巴,不是那事,」他用粗嘎的嗓門低聲說,「那個人,阿布杜拉,你不該相信他!別跟他來往!」

「什麼?有什麼問題,強尼?」

「不要就是了!」他說。他大概還有話要說,但阿布杜拉轉身叫我,強尼悻悻然走開,消失在巷子的轉角。

「什麼事?」我跟上時,阿布杜拉問道。我們曲折穿行於小屋之間。

「哦,沒事,」我低聲說,並未如實告訴他,「一點事都沒有。」

阿布杜拉的摩托車停在貧民窟外的馬路上,幾名小孩正幫忙看著。個子最高的小孩迅速拿走阿布杜拉遞給他們的十盧比小費,帶著他那幫一身破爛的頑童叫喊著跑開。阿布杜拉發動車子,我爬上后座。我們沒戴安全帽,只穿薄襯衫,衝進混亂而友善的車陣,與海平行,朝納里曼岬駛去。

懂得摩托車的人,從別人騎車的習慣就能看出那人的個性。阿布杜拉騎車靠的是本能反應,而非專註。他控制行進中的摩托車,就像控制行走中的雙腿那麼自然。他分析交通狀況時,既善用技巧,又訴諸直覺。有幾次,明明看不出有減速的需要,他卻先減速,從而免去緊急剎車。沒有這種天分的騎士,則免不了要緊急剎車。有時他加速沖向一個明明有車擋著的地方,然後就在似乎要撞上時,前方神奇地露出縫隙讓我們鑽入。最初我膽戰心驚,但不久這本事讓我對他勉強有了信心,我放鬆心情讓他載著走。

我們在昭帕提海灘處駛離海邊,從海灣吹來的涼爽海風漸漸平息,接著被林立高聳排屋的街道遮擋。我們匯入流往納納喬克區烏煙瘴氣的車流。那裡的建築建於孟買發展為大港市的中期,有些建築以英國殖民統治時期的堅實幾何結構築成,已有兩百年歷史。陽台、窗緣裝飾、階梯式正立面的複雜精細,反映了某種豪華優雅的風格,那是這座光鮮而迷人的現代城市幾乎無力營造的風格。

納納喬克到塔德歐之間的地區,人稱帕西人區。最初我很驚訝,像孟買這樣風貌多元,種族、語言、愛好日益龐雜的城市,竟會傾向精細的區隔。珠寶商有自己的市集;技工、水電工、木匠和其他行業,也各有市集。穆斯林自成一個居住區,基督徒、佛教徒、錫克教徒、帕西人、耆那教徒也一樣。如果想買賣黃金,要到札維里市集,那裡有數百家金店搶著要你光顧;如果想看清真寺,可一次連看兩三家,因為它們彼此間的距離都在步行可至的範圍之內。

但一段時間後我理解到,這些區隔一如這個多語言的複雜城市裡其他大大小小的劃分,並不像所見的那麼涇渭分明。穆斯林區有印度教神廟,札維里市集里有菜販雜處於閃閃發亮的金飾間,而每棟高級公寓大樓旁幾乎都有貧民窟。

阿布杜拉把摩托車停在巴提亞醫院外,那是由帕西人慈善信託基金會捐資建立的幾座現代醫療機構之一。龐大的醫院大樓里,有服務富人的豪華病房和服務窮人的免費治療中心。我們走上階梯,進入一塵不染的乾淨大理石門廳,大風扇吹來宜人的涼風。阿布杜拉和櫃檯服務人員講了話,然後帶我穿過走廊,來到急診與住院區。問過一名雜務工和護士之後,他終於找到他要找的人:那名坐在堆滿凌亂東西的桌旁,矮小且非常瘦的男醫生。

「哈米德醫生?」阿布杜拉問道。

醫生在寫東西,沒抬頭。

「是。」他不耐煩地回答。

「我是阿布德爾·哈德汗派來的,我叫阿布杜拉。」

哈米德醫生立即停筆,緩緩抬起頭來盯著我們,帶著暗暗憂心的好奇神情。有時,你會在目睹鬥毆的旁觀者臉上見到那種神情。

「他昨天打了電話給你,告訴你我會來?」阿布杜拉輕聲說,帶著提示對方的口氣。

「是,沒錯。」哈米德說,露出自在的微笑,回覆原本的鎮定。他站起身,隔著桌子握手。

「這位是林先生。」我與醫生握手時,阿布杜拉介紹我。那是非常沒有感情而無力的一握。「科拉巴貧民窟的醫生。」

「不,不是,」我反駁,「我不是醫生。我只是有點趕鴨子上架,在那裡出點力。我……不是科班出身……不是很懂。」

「哈德拜告訴我,你跟他聊天時,抱怨把病人轉診到聖喬治與其他醫院的問題。」哈米德談起正事,不理會我的聲明,露出那種忙得無暇跟人客套的姿態。他的眼睛是近乎黑色的深褐色,在擦得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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